西門慶皺了皺眉,原身的記憶里掃過一遍,竟沒有這聲音的痕跡。
他定了定神,壓下喉嚨里的澀意:“進來?!?/p>
門軸“吱呀”轉開,一個穿青綠色比甲的小丫鬟端著銅盆進來了。盆沿搭著條月白毛巾,水汽里浮著層薄霜——原是用井華水湃過的,西門慶向來要這口清爽。
小丫鬟看著不過十三四歲,雙丫髻上扎著紅頭繩,繩尾還綴著兩顆小琉璃珠,走路時輕輕晃著,發(fā)出細碎的響。她低著頭,眼睫垂得密密的,露出的耳垂凍得通紅,把銅盆放在梳妝臺上時,手指都在微微打顫。
“爹,您洗漱吧?!?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
西門慶看著她,原身的記憶突然冒出來個片段:昨晚宴散后,這丫鬟被吳月娘派來伺候,原是他嫌她手腳笨,一腳踹在她膝彎,罵了句“滾出去”,此刻她膝蓋上的比甲還微微發(fā)皺,想來是那時踢的。這丫鬟名叫小玉,是吳月娘從娘家?guī)淼模宰幼钍悄懶 ?/p>
“嗯?!?他應了一聲,拿起毛巾蘸了水。井華水的涼順著臉頰滑到脖頸,激得他打了個激靈,倒比剛才的檀香更提神。他擦臉時,余光瞥見小玉正偷偷抬眼,飛快地掃了他一下,又慌忙低下頭,手指絞著比甲的系帶——那眼神里,除了怯,竟還有點困惑。
也是,原身向來醒了就要人伺候著穿衣,說話粗聲粗氣,哪會像此刻這樣,安安靜靜自己擦臉?
“去把我的常服拿來?!?西門慶放下毛巾,水漬在下巴上凝成小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
小玉猛地抬頭,琉璃珠在髻上晃得更厲害了:“???是……是?!?她轉身往外走,腳步都有些亂,快到門口時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原身今日竟要穿常服?這個時辰,早該換上官袍,等會兒還要上衙門了。
西門慶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慢慢盤算起。辰時還早,日頭剛過樹梢,他得趁著這功夫,把原身的記憶好好篩一遍。這世界的規(guī)矩、人情、利害,都得像解金屬光譜圖似的,一點點拆解清楚。
官場那套他更是一竅不通——原身記憶里,見了上司只會送禮拍馬,遇了同僚便吹噓擺闊,真要論起刑獄章程、公文往來,怕是連個小吏都不如。
沒一會兒,小玉捧著件深藍色常服回來了。
料子是杭綢的,袖口滾著圈銀線,看著素凈,卻比官袍更費工。西門慶接過時,指尖觸到衣料的瞬間,原身的記憶突然涌上來:該先系里衣的帶子,再穿外袍,腰帶要打個“如意結”,銀扣得對準腰側的第三根肋骨……
他的手竟像有了自己的意識,熟練地穿好系妥,連他自己都有些發(fā)怔。
穿好衣服,他來到書房,推開門。
迎面便是股舊墨混著灰塵的味,比臥房里的香膏氣實在多了。書房陳設倒簡單:一張酸枝木大書桌,桌面光可鑒人,邊角卻磕了個小豁口——
原是去年和應伯爵賭錢輸了,氣頭上用茶杯砸的;一把太師椅,椅墊是云錦的,繡著“富貴長春”,坐上去軟乎乎的,卻不如研究所的人體工學椅舒服。
靠墻的書架看著滿滿當當,細看卻多是些《麻衣相法》《三命通會》,還有幾本坊間流傳的艷情小說,封面上畫著半裸的男女,紙頁都翻得起了毛邊。
真正的經史子集倒沒幾本,只在最底層壓著本《論語》,封面蒙著層灰,想來是買來裝樣子的。
西門慶坐在太師椅上,指尖敲了敲桌面。桌上的文房四寶是湖州筆、徽墨、端硯,硯臺里還留著半池宿墨,泛著烏青的光。他忽然手癢,拿起筆蘸了蘸墨——筆桿是湘妃竹的,握在手里涼絲絲的。
筆尖觸到宣紙時,他頓了頓,原身的記憶里從沒有握筆的片段,可他自己的記憶卻涌了上來:小學大字課上,老師握著他的手寫“人之初”,墨汁蹭在袖口,洗了三天都沒掉。
他筆尖一頓,在紙上落下“周易”二字。字是楷體,帶著點孩童般的生澀,卻筆鋒挺直,像兩根倔強的竹。
可看著那兩個字,他又輕輕搖了頭。敦煌的周易已經死了,死在雇傭兵的震蕩槍下,死在星盤炸開的金光里。現(xiàn)在活著的,是西門慶。
他把紙揉成一團,扔進桌角的銅紙簍。紙團落地時發(fā)出“噗”的輕響,倒像是把過去的自己,輕輕埋了起來。
靠在太師椅上,他閉上眼,原身的記憶像潮水般漫過來,他得像篩沙子似的,把有用的都挑出來。
家里的妻妾先在眼前排開:正妻吳月娘,是清河縣大戶吳家的女兒,臉上總帶著笑,說話輕聲細語,可原身記憶里,她曾在佛堂偷偷燒過符,符上寫著“早生貴子”——原是盼著能生下嫡子,穩(wěn)固地位;
潘金蓮最是鮮活,記憶里她總穿著紅襖,笑起來眼角的淚痣飛著,可轉臉就能往李瓶兒的湯里撒巴豆,夜里還會對著月亮罵吳月娘“老虔婆”;
李瓶兒原是花太監(jiān)的侄媳,帶著萬貫家財嫁過來,性子軟得像棉花,見了誰都怯生生的,可原身記得,她房里的妝奩比吳月娘的還豐厚,壓箱底的金鐲足有二十對;
孟玉樓是寡婦改嫁,手里攥著當鋪的本錢,說話總帶著算計,卻最會討西門慶歡心,去年生辰送的那把象牙骨扇,扇面上是唐伯虎的畫;
還有孫雪娥,原是廚娘出身,因和家仆私通被西門慶罰去舂米,如今脖子上的勒痕恐怕還沒褪盡……
這一屋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像盤纏在一起的蛇,稍不留意就要被咬一口。
官府里的事更亂。
頂頭上司夏延齡是個酒囊飯袋,原身書里請他喝了三回酒,就把提刑所的實權大半交了過來——
聽說他最怕老婆,家里的俸祿都由夫人管著,每次見西門慶,眼神總往他腰間的玉帶瞟…
還有個經歷姓魯,是個老油條,見了夏延齡就點頭哈腰,轉過身就偷偷往東京遞信,想把夏延齡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