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興奮與激動過后，西門慶又為今晚的就寢犯了難。
書房燭火燃到燈花第三度爆開時，西門慶指尖在案幾上磨出的薄繭已泛了紅。
白日里分派家事時那股“主君”的果決褪得干凈，此刻滿腦子都纏著個擰巴的結(jié)——今晚該往哪處院子去。
原身的記憶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往常這時候，他早該揣著銀挑兒往潘金蓮院里鉆了，聽她唱支《山坡羊》，看她用紅綾帕子蘸了酒喂到他嘴邊，調(diào)笑幾句“爹的本事越發(fā)好了”，行那龍戲二鳳之事，不到三更天斷不肯歇。
可今兒不同，白日里剛在眾人面前立了“正家風”的規(guī)矩，轉(zhuǎn)頭就扎進偏房，豈不成了清河縣最大的笑話？
“主君，夜深了，可要安置？”小廝來福在門外候著，聲音里裹著濃得化不開的困意，手里的燈籠在風里晃成個模糊的圓。
西門慶“嗯”了一聲，起身時紫檀椅腿在青磚上刮出“吱呀”的響，像根弦繃到了頭。
他走到廊下，夜風卷著金桂的甜香撲過來，混著露水的涼，倒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正妻吳月娘的東跨院隔著三道月亮門，門楣上的“敬慎”匾額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原身記憶里，這院總“悶得像個藥罐子”——吳月娘不愛笑，說話總帶著當家主母的持重，不如潘金蓮會扭著腰肢撒嬌，也不如李瓶兒軟聲軟氣地說“任憑爹疼”。
可今兒想起她眼里那點體恤下人的光，倒比那些嬌俏模樣更讓人記掛。
他摸著腰間玉帶的螭龍扣，把利弊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掂：
去潘金蓮處？痛快是痛快，可明早內(nèi)宅里定要傳遍“主君說一套做一套”，他這新立的規(guī)矩就成了廢紙；
去李瓶兒或孟玉樓處？看似穩(wěn)妥，卻落了“避重就輕”的話柄，正妻還在，偏寵側(cè)室，規(guī)矩立得再漂亮也是空談。
“罷了?！蔽鏖T慶抬腳往東走，步子沉得像灌了鉛。
來福提著燈籠趕緊跟上，燈籠穗子晃得厲害，顯然是吃了驚——自打年關(guān)過后，這大半年，主君就沒踏過東跨院的門，今兒這是轉(zhuǎn)了性？
穿過后花園時，月光把太湖石照得像頭臥著的白獸，假山上的流水“叮咚”響，倒比潘金蓮院里的琵琶聲更清凈。
他想起原身對吳月娘的嫌棄，無非是說她“面色黃”“性子悶”，可白日里細看，她不過是不常施脂粉，眼角的細紋里藏著當家的操勞，那份端莊氣，是那些嬌妾學(xué)不來的——
若在前世，這般氣質(zhì)容貌，妥妥是能鎮(zhèn)住場面的世家主母，原身倒好，放著明珠當瓦礫，真是應(yīng)了那句“身在福中不知?！?。
東跨院的門虛掩著，門環(huán)上的銅銹在月光下泛著青，像蒙著層薄霜。守門的丫鬟畫春正趴在門房的小桌上打盹，被腳步聲驚醒，揉著眼睛抬頭，見是西門慶，手里的茶盞“哐當”撞在桌角，嚇得差點跪下：“主、主君？您怎么來了？”
“大娘子歇下了？”西門慶的聲音盡量放平緩，免得再嚇著這小丫鬟。
畫春點頭如搗蒜：“歇下了，剛吹了燈……要不，奴婢去叫醒大娘子？”
“不必。”西門慶推門進去，院里的石榴樹落了滿地紅果，踩上去“咯吱”響，像踩著碎玉。
正屋的窗紙上黑沉沉的，只窗欞邊漏出點黃豆大的微光，許是留著的夜燈。他在廊下躊躇片刻，終是輕叩了叩門：“月娘？”
屋里靜了片刻，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布料摩擦的輕響在夜里格外清晰。
然后門“吱呀”開了道縫，吳月娘披著件醬色披風立在門后，發(fā)間只別著根素銀簪，鬢角還有幾縷碎發(fā)松著，顯然是倉促起身。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像蒙塵的珠子被擦了擦，帶著點不敢信的茫然：“主君？”
“擾你歇息了。”西門慶往里走，才發(fā)現(xiàn)屋里果然只點了盞豆油燈，燈芯挑得極細，照得四壁的素色帳幔朦朦朧朧，像籠著層薄霧。
靠墻的妝臺上擺著個青釉藥罐，旁邊堆著幾本《女誡》和《內(nèi)則》，紙頁都翻得起了毛邊，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藥香——原身總嫌這味道沖，卻不知這是她產(chǎn)后虧空，日日煎著的調(diào)理湯藥。
吳月娘反手關(guān)了門，手指絞著披風帶子，指節(jié)都泛了白，低聲道：“主君怎的來了？要不要喚人備些茶水？”她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上回他來，還是年關(guān)，喝了杯酒就走了，連正眼都沒瞧她幾眼。
西門慶在桌邊坐下，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老長，顯得有些局促。
他本想拿出主君的派頭說幾句“家事辛苦”的場面話，可看著吳月娘垂著眼簾的樣子，倒想起前世單位里那些兢兢業(yè)業(yè)的女同事，忽然覺得那些客套話有些多余。
“不用備茶?！彼噶酥笇γ娴囊巫?，“坐吧，說幾句話?！?/p>
吳月娘依言坐下，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頭，姿態(tài)端正得像尊瓷像，只是膝蓋微微并攏，透著幾分緊張。
西門慶看著她鬢角的碎發(fā)，忽然想起前日里，她主動替孫雪娥分辯“廚房采買不易”時，眼里那點真切的體恤，倒比原身那套“打罵立威”強多了。
“今日分派的事，你多費心。”他沒話找話，聲音有點干。
“是妾身該做的?！眳窃履锾ь^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下頭，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主君今日立的規(guī)矩極好，姐妹們都服的?！?/p>
“哦？”西門慶來了點興致，“金蓮也服？”
吳月娘嘴角抿了抿，像是在斟酌詞句：“五娘……嘴上沒說什么，只是回院時，把筆硯摔了。”
西門慶笑了笑，果然沒猜錯。他端起桌上的涼茶喝了口，茶味有點澀，卻比潘金蓮院里那些甜膩的蜜水提神。
“她那性子，得磨磨。摔的東西，從她例錢里扣?！彼畔虏璞K，指尖在桌面輕輕敲著。
“正所謂，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