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倒的男人尸體如同被抽空的皮囊，迅速蒙上一層死氣的灰敗。額間那枚青銅鎮(zhèn)魂釘，深深嵌入頭骨，釘帽上扭曲的“煞”字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幽幽地吸吮著最后一點光，仿佛一枚嵌入地獄的徽記。棺中，女尸腹部的撕裂創(chuàng)口不再噴涌黑氣，只留下一個猙獰的豁口，兩團翻滾的黑氣在她空洞的眼窩里緩緩沉淀，如同凝固的深淵。地板上，破煞錐擊碎的陣眼石板處，污穢的黑紅煞氣失去了狂暴的目標，如同無主的冤魂，在停棺廳內(nèi)沉滯、翻涌，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腥腐和怨毒。
鐘子期松開手中緊繃的鎖魂線，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他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嘔吐的欲望，臉色比停尸房的墻壁還要慘白。他下意識地看向師父，尋求主心骨。
閻藏山面無表情。他緩緩收回破煞錐，錐尖沾染的暗紅泥屑散發(fā)著濃烈的腥氣。他沒有去看那具迅速腐敗的男尸，目光如冰冷的探針，掃過棺中沉寂下去的女尸，最終落在那片依舊彌漫著不祥氣息的碎裂陣眼之上。
“此地怨戾之氣被邪術(shù)強行聚攏、扭曲，如同淤積的膿血?！遍惒厣降穆曇舸蚱屏怂兰?，冷硬依舊，卻帶著一種清掃污穢的決斷，“陣眼雖破，余毒未清，久留必生新殃。”他轉(zhuǎn)向鐘子期，不容置疑地命令：“取‘凈穢砂’、‘引陽符’。兌位（西）離火（南）各布一斗。子時三刻前，必須清場?！?/p>
“是，師父！”鐘子期精神一振，立刻從棗木箱深處翻找。他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牛皮袋，解開束口，里面是赤紅如血、顆粒均勻的朱砂——凈穢砂。又抽出一疊裁剪整齊、用暗金色特殊墨汁繪制著繁復(fù)陽剛符文的黃紙——引陽符。
停尸房那邊傳來微弱的呻吟。老張頭和那對夫婦悠悠醒轉(zhuǎn)，被鐘子期半攙半拽地拖到相對安全的角落。三人如同驚弓之鳥，眼神渙散，身體抖得不成樣子，死死抱在一起，再不敢向停棺廳內(nèi)多看一眼。
鐘子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腥腐和彌漫的恐怖余韻。他端著定山盤，腳步沉穩(wěn)地踏入停棺廳。羅盤磁針此刻雖不再瘋狂搖擺，但依舊微微顫動，指向兌位（西）和離火（南）的方向尤為明顯。他走到西側(cè)墻角，屏息凝神，手指捻起一把赤紅的凈穢砂，口中低誦著清心凈穢的短咒，手腕一抖，砂礫帶著破邪的意念，均勻地撒出一個直徑約一尺的渾圓砂圈。隨即，取出一張引陽符，雙指并攏，在符箓上虛空一點，那暗金色的符文仿佛被瞬間激活，流轉(zhuǎn)起一層微弱的、卻帶著暖意的金光。他將符箓端端正正壓在砂圈中心。
同樣的步驟，在停棺廳南側(cè)重復(fù)。當最后一張引陽符壓在南側(cè)砂圈中心時，兩處砂圈內(nèi)的引陽符幾乎同時亮起！暗金色的符文如同被點燃的燈芯，散發(fā)出柔和卻異常堅定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沛然莫御的純陽正氣，如同兩輪微縮的旭日，驟然點亮！
“滋滋……嗤嗤……”
彌漫在停棺廳內(nèi)的沉滯黑紅煞氣，如同遇到了克星！在金光照耀的范圍內(nèi)，那些翻滾的污穢氣息瞬間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的灼燒聲！絲絲縷縷的黑煙從煞氣團中升騰而起，迅速在金光的凈化下消散于無形！兩處砂圈如同兩座燈塔，金色的光暈相互交融，迅速向外擴散、凈化！所過之處，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腥腐怨毒氣息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種清冽、干燥、帶著陽光味道的氣息取代。
閻藏山站在陣眼碎裂處，靜靜地看著金光驅(qū)散污穢。他蹲下身，從棗木箱里取出一柄小巧的黃銅鏟，仔細地將那些沾染了濃重煞氣的暗紅色碎石和泥土鏟起，放入一個特制的、內(nèi)壁刻滿封禁符文的陶罐中。每鏟一下，都異常小心，避免直接接觸那些不祥之物。直到坑底露出相對干凈的黃土，他才停手，用凈穢砂將坑底薄薄覆蓋一層，再用一張引陽符鎮(zhèn)在中央。陶罐被嚴密封好，貼上符箓。
當停棺廳內(nèi)最后一絲污穢黑氣被金光徹底凈化驅(qū)散時，空氣仿佛被清水洗過，連燈光都似乎明亮了幾分。角落油燈的白熾火焰穩(wěn)定地燃燒著，不再搖曳。只有那具撲倒在棺邊、額頭釘著鎮(zhèn)魂釘?shù)哪惺凸字懈共克毫?、眼窩深黑的女尸，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fā)生的恐怖。
鐘子期看著師父做完這一切，才敢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疑惑：“師父，這邪術(shù)……就這么破了？那……那墻上……”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停尸房的方向，墻壁鬼影的恐怖依舊烙印在腦海深處。
閻藏山站起身，拍了拍玄色長衫上沾染的些許塵土。他走到女尸棺槨旁，目光落在她腰側(cè)那依舊清晰可見的深青色指印上。指印扭曲，指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暴戾的抓握感。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隔空虛虛丈量了一下指印的位置和大小。
“墻上的東西，不過是怨氣被邪術(shù)釘住、無法散逸，又被此地風(fēng)水怨戾催生出的‘影魅’?！遍惒厣降穆曇艋謴?fù)了慣常的平靜，卻依舊冰冷，“邪陣核心一破，怨氣源頭被斬斷，它自然煙消云散。真正的‘鬼’……”他的指尖隔空點了點女尸腰間的青黑指印，又指向她脖頸處一道極其隱蔽、被衣領(lǐng)遮擋了大半的、深紫色的勒痕淤青，最后目光落在棺邊那具腐敗男尸扭曲的臉上，“在這里?！?/p>
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停尸房。鐘子期連忙跟上，留下那對依舊沉浸在巨大恐懼和悲痛中的夫婦，以及驚魂未定的老張頭。
回到停尸房，那具女尸靜靜躺在冰冷的金屬格子里，腹部的縫合線在燈光下清晰可見。閻藏山走到角落那盞油燈下，提起燈罩。明亮的白熾火焰安靜燃燒。他探手入懷，這次取出的是一個極小的瓷瓶，拔開塞子，將里面一點無色無味的粉末，極其小心地彈入燈油之中。
“噗”一聲輕響，燈焰猛地躥高了一瞬，顏色由白熾轉(zhuǎn)為一種極為純凈、近乎透明的淡金色，隨即又恢復(fù)原狀。一股極其淡雅、若有似無的檀香氣味彌漫開來，迅速中和了空氣中殘留的福爾馬林和血腥味，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感。
“引魂香?！遍惒厣椒畔聼粽?，對著那具女尸的方向，微微垂首，“塵歸塵，土歸土。冤有頭，債有主。執(zhí)念已了，前路自通?！彼穆曇舻统?，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并非誦經(jīng)，更像是一種古老而鄭重的宣告。
隨著他話音落下，油燈那淡金色的火焰微微搖曳了一下，仿佛在回應(yīng)。停尸房內(nèi)那股無形的、沉甸甸的壓抑感，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連縮在角落的老張頭，都感覺心頭的巨石輕了幾分，呼吸順暢了不少。
做完這一切，閻藏山不再停留。他示意鐘子期收起棗木箱和地上的器物，包括那枚深陷男尸額頭的青銅鎮(zhèn)魂釘（鐘子期用特制的銅夾極其小心地夾出，放入另一個封禁陶罐），以及記錄著男人生辰八字的證物布片。
“走?！币粋€字，干脆利落。
黑色的老式桑塔納如同來時一樣，無聲地滑出殯儀館慘白的門燈光暈，匯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車窗外，城市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中逐漸清晰。
車內(nèi)一片寂靜。鐘子期開著車，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透過后視鏡，看向后排閉目養(yǎng)神的閻藏山。師父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晨光熹微，透過車窗，在他清瘦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鐘子期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深深的不解：“師父，那男人……他妻子真的是他殺的？就為了……借命改運？”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比看到墻壁鬼影時更甚。
閻藏山緩緩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望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蘇醒的城市街景，目光似乎穿透了鋼筋水泥的叢林，看到了更深處的東西。
“人心鬼蜮，比風(fēng)水更險?！彼穆曇舻统粒褚粔K投入深井的石頭，“風(fēng)水邪術(shù)，不過是放大了人心底的貪、嗔、癡、妄，給了他們一個看似能一步登天的幻夢，最終引他們走向自掘的墳?zāi)??！彼D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棗木箱光滑的邊角，聲音里帶著一絲洞悉世情的冰冷嘲諷，“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借命’？損人利己，終遭天噬。不過是……咎由自取?！?/p>
桑塔納拐過街角，東方天際，一抹魚肚白頑強地撕裂了厚重的云層。新的一天開始了，陽光終將驅(qū)散黑夜，卻照不進某些人心里早已盤踞的、比鬼魅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