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打烊后,老板拽住我衣領(lǐng):“反正你單身狗沒事干,把婚宴的備菜炒完再走。
” 我默默起鍋燒油,他卻突然掀翻炒勺:“火候不對!重炒!教多少遍了豬腦子!
” 刀柜第三把剔骨刀捅進他頸動脈時,他眼睛瞪得比炒鍋還圓。
冷藏庫絞肉機轟隆作響時,我忽然想起明天是中元節(jié)。
宴席上賓客瘋搶新菜“秘制鹵肉”:“這肉怎么這么嫩?
” 主桌老太太筷子停在空中:“這肉...怎么像我兒子身上的胎記味道?
”---卷閘門拉下的嘶吼像是把這方油膩膩的天地與外界徹底割裂。后廚里,
熱烘烘的腥臊氣裹著一天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人身上。
我扯下早已被汗水、油星浸透的圍裙,那酸餿的汗味和食物腐敗的混合氣息猛地竄進鼻腔,
胃里一陣翻攪。指尖被泡得發(fā)白起皺,每一處骨節(jié)都像生了銹,叫囂著酸脹。
只想把自己扔進那張除了硬硌沒什么別的優(yōu)點的板床,讓黑暗把這點殘存的人形徹底吞掉。
“陳默!”聲音像口熬干了底的濃痰,從喉嚨深處咳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黏膩。
老板黃有為堵在更衣室門口,胖碩的身軀幾乎塞滿門框,金鏈子陷在油膩的頸肉里,
隨呼吸微弱地起伏。他嘴里叼著牙簽,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在掂量一塊隔夜的肉。
“溜得倒快?!彼托σ宦暎篮灳珳?zhǔn)地吐到我腳邊,“里頭婚宴的備菜,一堆兒等著炒呢,
弄完了再滾?!笨諝饽郎艘幻?。冷藏庫里壓縮機沉悶地啟動,嗡——我喉嚨干得發(fā)緊,
聲音擠出來都是澀的:“老板,下班了。而且那是明早的活……”“明早?
明早你他媽現(xiàn)變出來?。俊彼平徊?,啤酒肚幾乎頂?shù)轿疑砩希?/p>
混合著煙臭和酒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反正你個單身狗回去也是挺尸,
在這給店里做點貢獻(xiàn)怎么了?能少你塊肉?”墻壁上,那只老鐘的秒針卡著痰似的,一跳,
一跳。每一跳都砸在我繃緊的神經(jīng)上。視野邊緣有些發(fā)黑,一天十六個小時站下來,
腿腳早已不屬于自己,此刻更像兩根插在冰冷水泥地里的木樁。
“加班費……”這三個字吐出來輕飄飄的,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徒勞。果然,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腮幫子的肉抖動著,短粗的手指戳到我鼻尖上,
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費?你他媽還有臉要錢?后廚這個月?lián)p耗超標(biāo)老子沒找你算賬!
教你那么多手藝沒問你要學(xué)費都是老子慈悲!給你地方住給你飯吃,真當(dāng)自己是個人物了?
廢物點心一個!”他猛地揪住我汗?jié)竦囊骂I(lǐng),布料勒緊脖子,
窒息感混著屈辱猛地沖上天靈蓋。他連拖帶拽,把我摜回灶臺前。
不銹鋼臺面冰涼的觸感硌在腰側(cè)。“炒!給老子炒!炒不完今晚就別想閉眼!”他咆哮著,
唾沫星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惡心的飛蟲?;鹈甾Z地竄起,舔舐著黑沉的鍋底。油入熱鍋,
發(fā)出刺耳的嗞啦聲。我抓起一旁備好的肉片,麻木地滑入鍋中。白氣蒸騰,
模糊了眼前油膩的瓷磚墻。手腕機械地顛動著炒鍋,肉片在熱油里蜷縮、變色。
汗順著額角滑下,滴進眼角,澀得發(fā)痛。腦子里只剩一片嗡嗡的白噪音,蓋過了一切。突然,
一只肥厚的手掌猛地伸過來,狠狠拍在炒勺柄上!“操你媽的!火候!火候又不對!
”黃有為的臉因暴怒而扭曲,五官擠成一團,“教過你多少次了?豬都教會了!
你腦子里裝的都是泔水嗎?!”炒勺飛出去,撞在墻上,當(dāng)啷一聲脆響,又彈落在地,
滾了幾圈。幾片半生的肉黏在臟污的地面。他還不解氣,一把搶過炒鍋,猛地掀翻!
滾燙的菜肴和熱油天女散花般潑灑開來,濺上我的手臂、臉頰,瞬間燎起一片灼痛。
滾燙的鍋沿擦著我的肋骨劃過,衣服嗤啦一聲燙糊了一片。
粘膩的菜汁和油污順著灶臺往下淌,滴滴答答?!爸爻矗〗o老子重炒!炒到對為止!媽的,
廢物!廢物!”他跳著腳罵,脖子上的金鏈子瘋狂晃動,折射出破碎的光。世界猛地安靜了。
所有的聲音——他的叫罵、壓縮機的轟鳴、甚至我自己粗重的呼吸——瞬間被抽空。
視野急劇收窄,只剩下他那張一開一合、噴吐著惡毒唾沫的嘴,
還有那根幾乎戳到我眼球上的、粗短油膩的手指。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身體自己動了。
側(cè)身,橫跨半步,精準(zhǔn)地拉開刀柜第三個抽屜。沒有一絲猶豫。
指尖碰到那截纏著臟污膠帶的木質(zhì)刀柄,熟悉得如同身體的一部分。抽出。第三把。
剔骨尖刀。沉甸甸的,冰涼的鋼。手臂掄起,劃出一道短促、迅疾、毫無花巧的弧線。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死寂,所有的嗡鳴,都凝聚在這一道寒光里。
噗嗤——一種極其輕微的、撕裂濕厚棉布的聲響。黃有為喉嚨里噴出的咆哮被齊根斬斷,
變成一種古怪的、漏氣般的嗬嗬聲。那根指著我的手指還僵在半空,眼睛猛地凸出來,
瞪得溜圓,映出我此刻毫無表情的臉,
或許還映出了頭頂那盞搖搖晃晃、沾滿油污的昏暗燈泡。難以置信。
驚駭凝固在他肥膩的臉上。時間似乎被拉長了。他就那么站著,凸出的眼珠死死盯著我。
然后,像一座被抽空了沙子的肉山,轟然向后倒去。后腦勺重重砸在濕滑的地磚上,
發(fā)出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撞擊聲。溫?zé)岬?、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噴濺出來,
潑了我滿手滿身。世界的聲音猛地灌回耳朵里。壓縮機還在嗡鳴,老鐘秒針還在咔噠走動。
甚至更清晰了。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那把刀。血順著刀尖往下滴,落在地上,
和剛才打翻的油污菜湯混在一起,洇開一小片深色。他躺在那兒,四肢開始無意識地抽搐,
喉嚨那個破口里還在往外冒著血泡,發(fā)出細(xì)微的、咕嚕咕嚕的聲音。眼睛依然瞪著,
比炒鍋還圓,倒映著天花板上陳年的污漬和昏暗。我看著??戳撕芫?。直到那抽搐完全停止,
喉嚨里的咕嚕聲徹底消失,那雙瞪圓的眼睛徹底失去所有光澤,蒙上一層灰翳。
黏膩、溫?zé)帷⑻鹦?。血的氣味鉆進鼻腔,比后廚任何一天的味道都要濃烈,
蓋過了油煙、食物腐敗和清潔劑的味道。它糊在我的手上、臉上,工作服前襟吸飽了血,
沉甸甸、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每一下心跳都似乎能擠壓出更多溫?zé)岬囊后w。
時間像是凍住了,又像是被無形的手瘋狂撥快。腦子里那根繃了太久太久的弦,嘣一聲斷了,
碎成粉末,揚得到處都是,留下空洞洞的白噪音。然后,一個念頭,
冰冷、清晰、不像是我自己的,從這片廢墟里浮起來:不能就這樣。
視線從地上那攤迅速擴大的深紅,移到不再動彈的龐大軀體上,再移到手里還在滴血的刀。
目光掃過油膩的灶臺,不銹鋼料理臺,堆滿待洗餐具的水槽,
墻角那個巨大的、用來處理大塊凍肉的銀色絞肉機,最后定格在冷藏庫厚重的鐵門上。
轟——冷藏庫的電機低沉地運轉(zhuǎn),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白茫茫的冷氣瀑布般傾瀉而出,
瞬間裹住我,皮膚上的血污遇冷,變得又黏又涼,像糊了一層即將凝固的膠。
里面堆積如山的食材陰影幢幢,
散發(fā)出生肉、冰塊和某種更原始的、屬于泥土和死亡的冰冷氣息。抓住一只僵硬的腳踝。
粗糙的襪子,皮膚冰冷得硌手。拖動。比處理最沉的半扇豬肉還要沉得多。
軀體劃過地磚上尚未干涸的血泊和油污,發(fā)出黏膩的、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摩擦聲。
留下一條斷續(xù)的、暗紅的拖痕,從灶臺邊一直蜿蜒到冷藏庫門口。絞肉機。
角落里那臺沉默的鋼鐵巨獸,進料口大張著,黑洞洞的,
邊緣沾著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肉屑和碎骨。不是這個。目光越過它,落在更深處。另一臺。
功率更大,專門用來處理帶骨大件。平時吵得能掀翻屋頂?,F(xiàn)在,它安靜地蹲在陰影里,
像一頭蟄伏的、饑餓的怪獸。插電。按下開關(guān)。轟隆隆隆——?。?!巨大的轟鳴瞬間炸開,
瘋狂撞擊著四壁,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連腳下的地面都在顫抖。冰冷的鋼鐵機身微微震動,
進料口的金屬托盤泛著冷光。需要……分塊。太大了。塞不進去?;厣?。
從刀架上抽出另一把。更厚實,砍刀。舉起。落下。沉悶的撞擊聲,骨頭碎裂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