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魔頭山的濃霧仿佛化作了活物,比來時(shí)更濃、更沉,仿佛要把每一個(gè)活人吞進(jìn)骨縫里。
陸離一步步順著崖壁摸下山。
他的手指早已磨破,腳掌沾滿血泥,身上的衣裳破得連乞丐都嫌棄。
他靠著山壁,腿一軟,差點(diǎn)跌下懸崖!
“啊——!”
石子滾落深谷,久久未聞落地聲。
陸離死死扒住巖縫,心臟劇烈跳動(dòng),幾乎就要放棄了。
就在此時(shí)——
“嗡……”
懷中那枚詭骨忽然輕輕發(fā)燙。
一股溫?zé)嶂畾猓瑥乃厍奥娱_來,如同一滴火焰落入冰水,倏然蒸騰。
那股熱流沿著血脈流轉(zhuǎn),穿過四肢百骸,溫暖而奇異。
他的意識(shí)微微一清,渾身仿佛有了一絲回力。
陸離怔了片刻,低頭抓緊懷中那枚骨頭,雙目重新燃起光芒。
“這骨……果然不凡。能救我,也能……救爺爺!”
他不敢再遲,咬緊牙關(guān),在詭骨的微熱加持下,一步步攀爬下山。
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鋼索,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
終于,他跌跌撞撞沖出了濃霧,遠(yuǎn)處的村莊黑漆一片,屋頂上炊煙早已不再。
他不敢耽擱,哪怕筋疲力盡,也強(qiáng)撐著往自家茅屋跑去。
“爺爺!我回來了!我?guī)Щ貋砹恕?/p>
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整個(gè)人呆住了。
屋里很安靜。
灶臺(tái)冷卻,炭灰已死。
床上的人,側(cè)臥著,像是睡著了。
陸離撲了上去,伸手去探。
冰冷。
他的指尖觸到爺爺?shù)哪?,像碰到一塊石頭。
再探鼻息,已無氣息。
“……不……”
陸離的聲音從喉嚨中擠出來,顫得不像話。
他搖著爺爺?shù)纳碜?,呼喊著,哽咽著,像是在努力喚醒一段剛睡著的?mèng)。
“爺爺……你醒醒……我回來了……我找到東西了,真的,我找到可以救你的仙骨了……”
他從懷中取出詭骨,遞到爺爺面前,像獻(xiàn)寶一樣哭著說:
“你看!你看看啊……不是說仙草能救命嗎……我沒找到草,但我找到了這個(gè)!它能發(fā)熱,它救了我……它一定也能救你啊……”
可他等了很久,那人沒有睜眼,也沒有動(dòng)一下。
只有門口的山風(fēng),從破墻的縫隙吹入,吹動(dòng)那老人的發(fā)絲——像是在為他最后一絲體溫作別。
屋里又冷又靜。
詭骨在他手中微微發(fā)燙,像在嘲諷他的遲到。
陸離跪在地上,把爺爺抱進(jìn)懷里,頭一點(diǎn)點(diǎn)埋下去。
他不哭了。
淚水早就流干了。
只有他低低的聲音,在黑暗中斷斷續(xù)續(xù)響起:
“都……死了……哥哥也死了……爺爺也走了……”
“我……什么都沒了?!?/p>
陸離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他就那樣,握著爺爺冰冷的手,坐在屋角,眼神空洞。
屋里只有風(fēng)聲,和他胸口微弱的心跳聲。
天亮了。
陽光透過斑駁的木窗灑進(jìn)來,照在那具蒼老而僵硬的身體上。
血腥味早已被寒意吞沒,屋中只剩一股死寂的味道。
“咚咚咚?!?/p>
忽然,有人敲門。
是鄰居王大娘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尖利和疑惑:“陸大爺?你好些沒?我們家的籬笆又壞了……你能不能來幫我們?cè)偈帐笆帐啊?/p>
陸離木然地站起,走過去推開了門。
門開的一瞬,王大娘正欲張口,忽地一愣,隨即臉色大變。
她瞥見屋內(nèi)那具尸體,頓時(shí)倒吸一口涼氣,連忙伸手捂住陸離的眼睛:“哎喲天殺的……你爺爺他……死了??!”
這聲驚呼,引來了周圍更多人。
不多時(shí),門口圍了一圈人,有男人,也有婦女,還有幾個(gè)看熱鬧的孩子。
“陸大爺死了?”
“唉,前幾日就聽說他病得起不了床,這下……”
“這娃咋一個(gè)人回來的?大牛二牛呢?”
聽到這句,陸離似乎才被喚回了神智。
他抬起頭,聲音沙啞而低沉:
“……哥……他們,死了?!?/p>
眾人一滯。
“啥?死哪了?”
“魔頭山。”
這三個(gè)字一出,原本還算有些同情的氣氛,瞬間冷了幾分。
“你們仨娃竟然去了魔頭山?你們瘋了嗎?”
“那個(gè)地方連大人都不敢進(jìn)??!”
“不是你說的吧?是你說那魔山上面有仙草?”有個(gè)婦人猛地轉(zhuǎn)頭,狠狠一腳踩在自己男人腳上。
那男人訕訕低頭,不敢作聲。
人群中,有人開始悄悄退去,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皺眉咒罵:
“這娃……命硬得很啊,一個(gè)人回來,帶仨死。”
“他爺爺剛死,兩個(gè)哥哥也死……邪門不邪門?”
“別靠近他,這娃身上不干凈?!?/p>
有女人拉著孩子就走,有男人皺眉退到院口,還有幾個(gè)連連作揖道:“莫怪莫怪,我們先走一步……”
陸離沒有說話,只是直勾勾望著人群。忽然,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在門口叩頭,額頭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
“求求大家……我兩個(gè)哥哥的尸體還在山上,沒埋……誰能陪我去,把他們帶回來……求你們……”
他一個(gè)十一歲的孩子,哭也哭不出來,聲音嘶啞到破碎。
“求求你們……”
可回應(yīng)他的,只有逐漸稀落的腳步聲。
人群在慢慢散去。
有人搖頭,有人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別開視線,有人加快腳步,連最后一眼都不愿留下。
那是魔頭山。
誰敢回去?為了死人?誰愿意拿命賭一聲善念?
村口只剩他一人,跪在地上,朝著那些熟悉又冷漠的背影磕頭。
鮮血滲出額頭,他仍不停。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意穿透皮膚,卻燙不熱心里那片血涼。
人群散盡,天光黯淡,院前只余破門與血跡。
就在這死寂中,一道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爺爺,爺爺……他好可憐,幫幫他吧……”
陸離抬起頭,看見門口不知何時(shí)多了一老一小。
老者一身灰白道袍,拄著拂塵,眉眼間盡是風(fēng)霜沉靜;
而他身邊的小女孩,卻精致得如瓷娃娃般,眼神澄澈,衣衫不染纖塵,與這破敗村莊格格不入。
陸離心中微震。
他從未在這山里見過這對(duì)祖孫。他們像是從別處路過,卻又不似凡人。老道身上沒有半點(diǎn)煙火氣,舉止不怒自威,分明極可能就是村里老人傳說中的“修仙人”。
老道望著陸離,幽幽嘆了口氣,緩聲問道:
“罷了……你那兩個(gè)哥哥,是死在魔頭山上?”
陸離聞言,眼中頓時(shí)浮起一絲急切的希冀。
他本能地伸手探向懷中——那枚裹著破布的詭骨還在那里,正貼著他的胸口,微微發(fā)燙。
他幾乎想也不想地想掏出來。
只要這老道愿意上山……哪怕用它換,也值了。
可他手剛伸到衣襟里,就忽地一頓。
那溶洞中,那名美得不似人間的女子臨死前,也拼命守著這枚骨頭;
她被困十年,哪怕斷舌挖腹,也不愿放手。
這東西絕非凡物。
眼前這老道是仙是魔,他根本看不透。若是貪圖此物,殺人滅口,豈不是連哥哥的尸骨也救不回?
陸離的手指緩緩從懷里收回,低下頭,眼神一黯,卻隨即“撲通”一聲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求您……我兩個(gè)哥哥的尸體,還在魔頭山上……沒人敢去,我一個(gè)人……帶不回來……”
他說得極輕,卻極真。
悲傷、恐懼、謹(jǐn)慎,糾纏在十一歲孩子瘦小的身軀里,化作一聲聲叩首。
地上的青石被血染紅,身后的尸屋空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