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李府回廊，廊下風鈴叮當作響，將賬房里的算盤聲襯得愈發(fā)清脆。李恪站在門口，看著伙計們飛速按他設計的復式記賬法核對綢緞莊賬目 —— 指尖翻飛間，“營收”“庫存”“損耗” 分欄清晰，條理分明，連最挑剔的老賬房都捻須笑嘆：“公子此法大妙！這個月上等綢緞營收多了三成！連庫房漏算的兩匹云錦都無處遁形?！?/p>
李恪接過賬冊，目光掃過工整清晰的表格，嘴角微揚。這半年來，他不僅理順了李府的田賦、鹽稅舊賬，還活用現(xiàn)代商業(yè)思維，幫李三才盤活了名下產業(yè)：城南綢緞莊首創(chuàng)按質地、花色分類陳列，配著精心撰寫的“蘇州云錦”“杭州杭綢”價簽，生意愈發(fā)紅火；城西糧鋪推行 “分等定價”，將糙米、精米分開售賣，既惠及平民，也留住了士紳客戶。
“皆是諸位用心。” 李恪溫和一笑，將賬冊遞回，眼角瞥見月亮門旁的王幕僚 —— 老人手里的竹尺早已背在身后，石青色棉袍的下擺被春風吹得輕輕晃動，眉宇間少了往日的嚴苛，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和。
這些日子，王幕僚對他的態(tài)度日益緩和。上次李恪提出用 “草木灰 + 石灰” 改良印染工藝，讓綢緞色澤更持久時，這位素來重 “古法” 的老夫子，竟破天荒地頷首道：“后生可畏，不為古禮所拘，甚好?！?/p>
“李大人喚你去書房?！?王幕僚開口，語氣平和，“似是為了漕運的事?！?/p>
李恪應聲快步走向書房，推開門便見李三才對著一幅漕運圖凝眉沉思，案上的雨前龍井熱氣裊裊?！澳銇淼谜谩！?李三才招手讓他上前，指著圖上濟寧段的河道，“這里水淺，漕船每年都要擱淺幾次，光疏浚費就耗銀上萬兩，汝可有良策？”
李恪俯身細看 —— 圖上河道蜿蜒曲折，標注的水深僅三尺，泥沙沉積的痕跡斑駁密布。他心念電轉，想起現(xiàn)代河道整治的 “裁彎取直” 技術，手指在圖上利落地畫了道流暢的弧線：“大人您看，若將此段彎道取直，再以石料加固堤岸，水流速可增三成，泥沙自難沉積。且新河道長度較舊道縮減過半，工程量反而更省?！?/p>
“裁彎取直？” 李三才眼睛一亮，隨即又沉吟道：“銀錢與民夫何來？”
“石料可就近開采，眼下沿岸正有災民，以工代賑，既省工錢，又解燃眉之急?！?李恪執(zhí)筆，在圖上精準標注出開挖點，“您看這幾處，地勢平坦，極易施工，不出三月必能告竣?！?/p>
李三才盯著標注，手指輕叩桌面，半晌后取過朱筆，在弧線處果斷一點：“善！便依你之策，本官即刻具折上奏。” 他抬頭看向李恪，目光充滿激賞，“汝之才思，宛若天生，實乃我李府之幸。”
李恪心中暖流淌過—— 這不僅是認可，更是對他 “李恪” 身份的全然接納。
公務之余，李恪亦未閑居。他見農戶們脫棉籽時，艱辛異常，全憑雙手，累得腰背難直，便憑記憶繪出軋花機草圖：以兩木輥相錯，嵌以鐵齒，手搖曲柄驅動，棉桃入內一碾，棉籽頃刻分離，效率十倍于手工。
李三才見了模型，當即拍板在自家田莊試制推廣。不消旬月，鄰縣農戶慕名上門求購，李恪又順勢建言開設工坊，專事打造 “新式軋花機”，竟成一方熱門生意，財源漸開。一次宴席上，李三才舉杯笑言：“恪兒之奇思，遠勝賬房珠算，照此下去，府中諸業(yè)，恐皆要托付于你了?！?/p>
席間官員紛紛附和稱贊，看向李恪的眼神滿是驚異與激賞—— 誰也無法將眼前這位舉止從容、見識超卓的 “李公子”，與半年前那個連揖禮都略顯生澀的 “方外奇人”聯(lián)系起來。
李恪深知，劉僑的耳目仍在暗處窺伺。偶爾有陌生貨郎在李府外徘徊，其身份不言自明。但他已從容許多：出門時，《蘇州府志》里的街巷、水利細節(jié)早已熟稔于心，甚至 “胥門石獅子左爪踩繡球” 的細微之處都能隨口道來，毫無滯澀；與人交談時，吳儂軟語雖未盡純熟，卻也帶有幾分地道韻味，難尋破綻。
一次在茶樓偶遇張啟，對方竟主動上前，拱手為禮：“李兄，聞聽府上軋花機供不應求，不知可否為舍下田莊預留三臺？” 李恪含笑應允，望著張啟離去背影，只覺昔日些許齟齬，早已隨風而散。
傍晚時分，李恪常獨坐于西跨院的梅樹下，看夕陽給飛檐染上金暉。他會悄然摸出藏在懷里的手機，趁著暮色匆匆一瞥那些現(xiàn)代照片 —— 實驗室的白大褂、出租屋的綠蘿、朋友聚會的笑臉。冰涼的屏幕貼著掌心，像一條纖細卻堅韌的絲線，聯(lián)結著那個遙遠的時空。每次看完，他總會小心翼翼地關機，對著漸沉的夜色緩緩深吸一口氣。
這個時代有森嚴的禮法，有詭譎的黨爭，卻也有青石板路上 “糖畫兒” 的悠長叫賣，有賬房伙計核清賬目后的由衷歡呼，有王幕僚默默在他輿圖上補畫 “胥江石閘” 的細致關懷。他不再是那個蜷縮于雕花木床上惶惶不安的異世過客，而是能理賬目、改農具、獻良策，真正扎根于此的 “李恪”。
夜風拂動衣袍，帶來遠處酒肆的隱約香氣。李恪望著天邊新月，忽然想起初來那晚 —— 手機手電筒的光柱撕裂黑暗，那時他只道墜入了無邊地獄，如今方知：地獄與人間之隔，僅在于心念轉換之間，存乎‘掙扎求存’與‘主動融入’之別。
劉僑的威脅未消，朝堂的風浪亦潛藏于側。但此刻，他心中并無懼意，唯有日積月累的踏實與篤定。他的大明逆旅，畫卷方展，筆墨正濃，而他，已執(zhí)筆在手，準備揮毫落紙，寫下屬于自己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