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冬日來得遲,卻去得急。臘月未盡,幾陣暖風(fēng)拂過,秦淮河畔的垂柳竟已抽出嫩芽。
賈府抄家已過三載,昔日赫赫揚揚的寧榮二府,如今門庭冷落,朱門漆色斑駁,石獅蒙塵。
這日黃昏,細雨初歇,一輛半舊青篷馬車吱呀呀駛至寧國府側(cè)門。車簾掀處,
先探出一只云頭緙絲履,鞋面雖舊,針腳卻極精細。隨后,一個身形清瘦的男子躬身下車,
披著件半新不舊的灰鼠斗篷,兜帽壓低,看不清面容。角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探出張皺紋橫布的老臉。原是賴大,三年光景,他背已佝僂,眼神卻仍銳利?!罢l?。?/p>
”聲音沙啞如破鑼。來人緩緩掀開兜帽,露出一張蒼白卻依舊俊秀的臉龐。眉眼如畫,
鼻梁挺直,只是昔日那份富貴閑人的慵懶恣意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沉靜與疲憊。“寶…寶二爺?”賴大揉了揉昏花老眼,難以置信。
賈寶玉微微一笑,眼角細紋淺淺:“賴大叔,別來無恙?!辟嚧蠡琶﹂_門,嘴唇哆嗦著,
半晌才擠出句話:“老天爺…您怎么回來了?老太太、太太她們知道嗎?”寶玉搖頭,
隨賴大進了門。庭院依舊,只是處處透著衰敗氣息?;乩绕嶂鶆兟?,假山石縫雜草叢生,
池水渾濁,飄著幾片枯葉?!案锶缃襁€有誰在?”寶玉輕聲問。
“除了幾個走不動的老奴才,就只剩珠大奶奶和四姑娘了。”賴大嘆氣,
“珠大奶奶病了大半年,起不來床。四姑娘撐著這個家,
日日做些針線換錢買藥…”寶玉腳步一頓,眼中掠過痛色:“探春妹妹她…可好?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可性子比從前還剛強。”賴大壓低聲音,“自打抄家后,
璉二爺流放,璉二奶奶回了娘家,環(huán)三爺不知去向,蘭小子病死了…這一大家子,散的散,
亡的亡。虧得四姑娘有主意,好歹保住這宅子沒被官賣?!闭f話間已到內(nèi)院。
比起外頭的荒涼,這里倒收拾得整潔。廊下晾著幾件洗凈的舊衣,窗臺上擺著一排小瓦盆,
種著青蒜嫩蔥。西廂房門簾一挑,走出個素衣少女。荊釵布裙,不施脂粉,
卻掩不住眉目間的俊秀聰慧。她正端著藥碗,抬頭見來人,手腕一抖,藥汁潑出些許。
“二…二哥?”探春怔在原地,眼中霎時涌上淚光,卻又強忍著不讓落下。寶玉快步上前,
聲音哽咽:“三妹妹…”兄妹相見,百感交集。三年光陰,天翻地覆,縱有千言萬語,
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翱爝M屋,林姐姐剛吃了藥睡下?!碧酱菏昧耸醚劢?,恢復(fù)鎮(zhèn)定,
“二哥怎么突然回來了?這些年你在哪?可曾吃苦?”寶玉隨她進屋,只見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
卻一塵不染。窗前書桌上整齊堆著繡樣和賬本,一旁小幾上供著個白瓷觀音像,
香爐里插著三柱細香,青煙裊裊?!拔以谀线呉粋€寺里帶發(fā)修行。”寶玉簡略道,
“聽聞家中變故,便回來了?!碧酱捍蛄克苌恚娝m衣著樸素,卻不似困頓,
心下稍安:“回來就好,如今這家…雖破敗,總還有個遮風(fēng)擋雨處?!毙置谜龜⒃?,
里間傳來輕微響動。探春忙起身:“林姐姐醒了?!睂氂裥奶E然加快,手指微微發(fā)抖。
三年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如今是怎樣的光景?探春掀簾入內(nèi),片刻后出來,
面色復(fù)雜:“二哥…林姐姐請你進去?!睂氂裆钗豢跉?,緩步走進里間。藥味撲鼻,
混著淡淡檀香。靠窗的榻上,半倚著一個極消瘦的女子。青絲散落枕上,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
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清澈如秋水,此刻正怔怔望著門口?!帮A兒…”寶玉喉頭哽咽,
幾乎發(fā)不出聲。林黛玉唇角微揚,眼中水光瀲滟:“你回來了?!甭曇糨p得如羽毛拂過。
她在笑,可那笑容卻讓寶玉心如刀絞。從前那個伶牙俐齒、喜怒形于色的黛玉不見了,
眼前人沉靜得讓人害怕。“我回來了?!睂氂裨陂角暗噬献拢а匀f語堵在胸口,
只化作一句:“你…身子可好些?”黛玉輕輕搖頭,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抽芽的柳枝:“春又來矣。
”語氣平淡,無喜無悲。探春端來新煎的藥,寶玉接過藥碗,小心翼翼喂黛玉服下。
她乖順地喝著,目光卻始終不與寶玉相接。服過藥,黛玉又昏昏睡去。寶玉為她掖好被角,
指尖無意觸到她手腕,瘦得只剩骨頭,冰涼刺心。退出房間,
探春才低聲道:“自打抄家那日受驚,林姐姐就變成這樣了。大夫說是心病,藥石無靈。
清醒時還好,只是不愛說話;糊涂時便認不得人,整日流淚。”寶玉握緊拳頭,
指甲掐進掌心:“這三年,苦了你了。”探春苦笑:“有什么苦不苦的,橫豎活著罷。
倒是二哥,既回來了,有何打算?”“我先去見見鳳姐姐和平兒,總得知道如今家中情形。
”寶玉道,“再者,襲人她們…如今在哪?”探春神色一黯:“襲人嫁了蔣玉菡,
倒還常送些錢物來。麝月去年染病沒了。秋紋贖身出了府,據(jù)說嫁了個小買賣人。
紫鵑…”她頓了頓,“還在府里,守著林姐姐,任誰勸也不肯走?!闭f著,
門外傳來腳步聲。紫鵑端著熱水進來,一見寶玉,愣在當(dāng)場,銅盆“哐當(dāng)”落地,
水灑了一地?!皩毝?!”她撲通跪下,失聲痛哭。寶玉忙扶起她,
見昔日圓臉的丫鬟如今瘦得顴骨凸出,眼角已有細紋,心下凄然:“好紫鵑,難為你還守著。
”紫鵑抹著淚:“二爺既回來,姑娘就有指望了!您不知,姑娘雖不說話,
夜里卻常喚您的名字…”探春輕咳一聲,紫鵑會意,忙止住話頭。是夜,寶玉宿在從前書房。
屋內(nèi)陳設(shè)未大變,只是貴重物件盡數(shù)抄沒,書架空空如也。他輾轉(zhuǎn)難眠,披衣起身,
從貼身行囊中取出個錦囊,倒出塊通靈寶玉。玉色溫潤,在月光下泛著柔和光澤。翻轉(zhuǎn)過來,
那“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字依舊清晰。指尖摩挲著冰涼玉面,往事如潮水涌上心頭。
他曾恨這塊玉,視它為束縛,是它讓他與黛玉之間橫生隔閡。出家云游這三載,
他本可將它變賣換錢,卻終究舍不得。如今才明白,這玉與他命運相連,失不得,忘不得。
次日一早,寶玉便往榮國府去。比起寧國府,這里更顯破敗。大門緊閉,角門卻無人看守。
一路行來,但見庭院荒蕪,蛛網(wǎng)暗結(jié)。王熙鳳住在從前小院里。平兒正晾衣服,見寶玉來了,
又驚又喜,忙向里間喚道:“奶奶,快看誰來了!”鳳姐扶著門框出來,身形佝僂,
鬢發(fā)斑白,哪還有當(dāng)年潑辣風(fēng)騷模樣?唯有一雙丹鳳眼仍透著幾分精明。“寶兄弟?
”她瞇眼細看,忽然大笑起來,“好啊好啊,你倒回來了!可知咱們家破人亡,
都是你那塊玉惹的禍!”平兒忙攔她:“奶奶又糊涂了,快請二爺屋里坐?!蔽輧?nèi)陰冷,
只生了個小火盆。鳳姐裹著舊棉襖,絮絮叨叨說些瘋話,時而哭時而笑。平兒一面照料她,
一面向?qū)氂裨V說別后情形。“…抄家時,奶奶受了刺激,神智就不大清了。
巧姐兒被王仁舅舅接去,說是撫養(yǎng),實則是要霸占奶奶最后的私己。我每隔幾日便去探望,
那孩子瘦得可憐,舅舅家待她不好…”平兒拭淚道,“我本想接她回來,可咱們這般光景,
回來也是受苦?!睂氂癯聊季?,道:“平兒姐姐放心,我既回來了,
斷不會再看家里人受苦?!彪x了榮國府,寶玉徑往花枝巷去。
蔣玉菡襲人夫婦在此開了個小繡莊,見寶玉來訪,又驚又喜。襲人已作婦人打扮,
氣質(zhì)沉靜許多。她拉著寶玉上下打量,未語淚先流:“二爺瘦了…這些年可好?
”蔣玉菡忙設(shè)宴款待。席間,寶玉問起賈環(huán)、賈蘭等人下落?!碍h(huán)三爺抄家前就不知去向,
有說跟了一伙江湖人走了。”蔣玉菡嘆道,“蘭小子是抄家后病的,那時亂糟糟的,
請不來好大夫,就…沒了?!睂氂耖]目忍痛,又問:“薛姨媽和寶姐姐呢?”“薛家也敗了,
姨媽帶著寶姑娘回了金陵老宅。去年姨媽病故,寶姑娘守孝期滿,
被舅舅做主許配了個姓林的官人,雖是續(xù)弦,聽說待她不錯?!币u人輕聲道,
“二爺莫怪寶姑娘,她也是身不由己?!睂氂駬u頭:“我怎會怪她?大家各有各的命。
”離了花枝巷,寶玉信步至從前常去的酒樓。要了間雅座,點幾個小菜,獨酌獨飲。
三年在外,他看盡世態(tài)炎涼,如今歸來,家中慘狀更甚預(yù)料。正沉思間,
忽聽隔壁間有人高聲談笑?!啊Z府那時何等威風(fēng)!誰知一朝敗落,連條狗都不如!
”一個沙啞聲音道,“聽說那幾個姑娘如今靠賣繡活為生,
可惜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另一人淫笑:“可不是!尤其是那林黛玉,
當(dāng)年可是金陵第一才女!如今病怏怏的,不知便宜了哪個…”寶玉手中酒杯捏得咯咯作響,
眼中騰起怒火。正要起身,卻聽第三個聲音道:“二位兄臺慎言!賈府雖敗,
到底曾是勛貴之家。況且我聽說,近日有位南安郡王在打聽賈家事,似乎與賈家有舊。
說不定哪天就東山再起了?”“郡王?哪個郡王會搭理這破落戶!” “好像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