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把阿姨攔在廚房門口。陽光透過窗紗，把她們的身影拉得老長。阿姨手里攥著抹布，
指節(jié)發(fā)白。我靠在冰箱邊上啃蘋果，聽見我媽說：“讓孩子過來住吧，樓上空著也是空著。
”阿姨姓秦，在我家做了十二年保姆。她搖頭，耳朵通紅?！安恍械模?，太打擾了。
”“有什么打擾？”我媽笑，“李思凡是吧？我記得那孩子，文文靜靜的。
”蘋果汁液濺到我手背上。我想起李思凡。去年暑假她來借過書，穿著洗白的牛仔褲，
站在門口不肯進(jìn)來。她媽是我家保姆，她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真是可笑。秦阿姨還在推辭。
我媽直接掏出手機(jī)?！疤柎a給我，我現(xiàn)在打給她?！比旌?，
李思凡拖著行李箱站在我家客廳。行李箱輪子卡在門檻上，發(fā)出刺啦一聲。
她穿著同樣的牛仔褲，上衣領(lǐng)口有點起球。我媽熱情得過分?！熬彤?dāng)自己家啊思凡，別拘束。
”李思凡點頭。她眼睛看著地板。秦阿姨站在廚房門口搓圍裙，嘴角繃得緊。我領(lǐng)她上樓。
客房很久沒人住，有股樟腦丸味道。她把行李箱靠墻放，聲音輕得像蚊子：“謝謝。
”“無線網(wǎng)密碼在床頭柜上。”我說，“浴室熱水往左擰?！彼贮c頭。
長發(fā)垂下來遮住側(cè)臉。我發(fā)現(xiàn)她耳后有顆小痣，隨著吞咽動作輕微起伏。吃晚飯時更尷尬。
秦阿姨非要女兒坐客人位，自己站著布菜。我媽敲桌子：“秦姐你坐下，孩子自己會夾菜。
”李思凡扒拉著米飯。她幾乎只吃眼前的炒青菜。我爸試圖聊天：“實習(xí)單位找好了嗎？
”“找到了。”她說，“出版社校對崗?！薄巴??！蔽野贮c頭，“程祖易也在出版社吧？
”我筷子一頓。番茄汁滴在桌布上，迅速洇開一團(tuán)紅?！班拧！蔽页榧埥聿潦?，“不同部門。
”我媽突然起身盛湯，故意碰倒我的水杯。水漫過我的手機(jī)屏幕。大家都跳起來拿紙巾，
只有李思凡看著我的手。我在桌布下攥緊拳頭，指甲陷進(jìn)掌心。程祖易。我前任。分手半年，
還在同一棟大樓上班。巧不巧？李思凡要去的出版社，就在他樓下。第二天我醒得早。
下樓發(fā)現(xiàn)李思凡在廚房煮粥。她穿著她媽的舊圍裙，袖子挽到手肘?！鞍⒁倘ゲ藞隽恕?/p>
”她攪動著鍋勺，“我煮了白粥?！薄拔壹冶Ｄ放畠翰挥米鲞@些?！蔽依_冰箱拿牛奶。
她關(guān)火?！拔蚁胱?。”粥碗燙手。我們坐在早餐臺兩邊喝粥。她吹熱氣，睫毛垂下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長得不錯，不是驚艷那種，是看著舒服?！俺霭嫔鐚嵙?xí)幾點報到？”我問。
“九點?！彼ь^，“搭地鐵三號線對吧？”“我開車捎你?！痹捳f出口自己都愣住。
我明明要繞開出版社那條路。她搖頭：“不麻煩你了。”“反正順路?！蔽页都埥聿磷?，
“八點十分出發(fā)?！彼龔垙堊?，最后只說：“謝謝?！避?yán)锏目照{(diào)嘶嘶響。我調(diào)低溫度。
李思凡坐在副駕駛，抱著帆布包。等紅燈時我瞥見她指甲剪得很短，甲緣有倒刺。
“校對工作很累。”我說，“整天看稿子?！薄拔抑??！彼种附g著包帶，
“能進(jìn)去就很好了。”我想起程祖易說過，出版社門檻高，非名校難進(jìn)。李思凡讀的大專，
估計是她媽求了我媽，我媽又托了關(guān)系。這世界就是個關(guān)系網(wǎng)。車停在大樓門口。
她下車時絆了一下，我下意識抓住她胳膊。很細(xì)，隔著布料能摸到骨頭?！靶⌒?。”我說。
她慌慌張張道謝，跑進(jìn)旋轉(zhuǎn)門。我坐在車?yán)锟词直恚它c五十。程祖易通常九點到。
我發(fā)動車子準(zhǔn)備走，卻看見他從不遠(yuǎn)處走來。白襯衫，西裝褲，手里拿著咖啡。
他看見我的車，腳步頓住。半年沒見，他好像瘦了點。我踩油門加速離開，
后視鏡里他站在原地望著車尾。一整天心神不寧。下班時下雨了，我開車到出版社樓下，
看見李思凡站在屋檐下躲雨。她沒帶傘，頭發(fā)濕漉漉貼在額頭上。我按喇叭。
她小跑過來拉開車門?！爸x謝，”她喘氣，“雨突然下好大?！薄皩嵙?xí)怎么樣？
”我遞紙巾給她。她擦臉。“看了好多稿子，眼睛酸?！眳s笑著，“但很有意思。
”紅燈時我發(fā)現(xiàn)她膝蓋上放著本詩集。程祖易也喜歡那詩人。我皺眉：“出版社發(fā)的？
”“不是，”她撫摸封面，“我自己帶的，午休時看?！庇晁⑵髯笥覔u擺。
我忽然問：“遇見程祖易了嗎？”她愣住。“誰？”“樓上雜志部的，”我故作輕松，
“我校友。”她搖頭?！皼]注意?！苯又腥淮笪颍笆悄阏J(rèn)識的人？”“前任?！蔽艺f。
雨水敲打車頂，啪嗒啪嗒。她沉默片刻?！盀槭裁捶质?？”為什么？因為他總加班？
因為我看他手機(jī)？因為他女助理總發(fā)可愛表情包？說不清。最后我說：“不合適。
”到家時秦阿姨做了酒釀圓子。我媽吃著圓子說：“思凡習(xí)慣嗎？工作累不累？
”李思凡說很好謝謝阿姨。她嘴角沾了點桂花糖，自己沒察覺。秦阿姨伸手想替她擦，
半途又縮回手指。半夜我下樓找水喝，看見陽臺有人。李思凡蹲在晾衣架下打電話，
聲音壓得很低?！罢娴牟挥脜R錢，”她說，
“我這里吃住都好...媽辛苦我知道...”她掛電話后抱著膝蓋不動。我退回陰影里，
水杯邊緣凝著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周末程祖易發(fā)來消息。社里聯(lián)誼，你去嗎？
我看了一會屏幕。刪掉。又打字：誰組織的？他回得快：老劉。帶新人認(rèn)識同行。
我知道李思凡在受邀之列。新人都要去。我回：再看。最終我還是去了。穿黑裙子，
涂正紅口紅。李思凡搭我車，她穿了條淺藍(lán)色連衣裙，領(lǐng)口還是那件起球的?！拔覌屬I的，
”她扯了下裙擺，“是不是太正式了？”“很好?！蔽艺f謊。后視鏡里她一直在抿嘴唇，
把原本淡色的唇抿得發(fā)紅。程祖易在酒店門口等。他看見我們一起下車，眉毛動了一下。
“李思凡？”他伸出手，“樓上雜志部的，歡迎加入?！彼帐謺r手指尖發(fā)顫。
我故意挽住程祖易胳膊：“好久不見啊程主編。”他身體僵住。李思凡看向我們交纏的手臂，
眼睛微微睜大。聯(lián)誼會無聊透頂。我喝了兩杯香檳，看程祖易被女同事們圍著說笑。
李思凡坐在角落吃小蛋糕，盤子里堆了三塊。我去露臺透氣。程祖易跟過來?！笆裁匆馑迹?/p>
”他問?！笆裁词裁匆馑迹俊薄澳銕齺??！彼繖跅U，“保姆的女兒？
”風(fēng)吹得我頭發(fā)亂飛?！八阅?？”“所以你在炫耀？”他聲音冷下來，“還是試探我？
”我笑出聲。“你配嗎？”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掌心很燙。“那為什么半年不換微信頭像？
”他問，“為什么昨天在我樓下停車四十分鐘？”我掙脫他?！白詰倏?。
”回會場時李思凡在找東西。她臉色發(fā)白，在沙發(fā)墊間翻找?！霸趺戳?？”我問?！岸?，
”她摸右耳，“我媽給的，掉了...”大家都幫忙找。程祖易甚至趴地上看沙發(fā)底。
最后在甜品臺腳下找到，珍珠鑲銀邊，已經(jīng)壓扁了。她捧著耳釘眼圈發(fā)紅。
程祖易說：“能修好的，我知道一家店?！薄安挥昧耍彼站o手心，“謝謝程主編。
”回家路上她一直沉默。快到家時突然說：“你們復(fù)合了吧？”我急剎車?！笆裁?？
”“在露臺，”她聲音輕，“他拉你手?！蔽依^續(xù)開車。“早過去了?！薄暗氵€沒放下。
”她說。車窗映出她的側(cè)臉，有種奇怪的成熟。那晚我睡不著。下樓找水，
看見秦阿姨在客廳縫東西。臺燈下，她拿著那枚扁掉的耳釘，正用鑷子小心調(diào)整。
針尖反著光，她眼睛瞇成縫。“能修好？”我問。她嚇一跳，針扎指腹。血珠冒出來，
她抿進(jìn)口中?！霸囋?，”她笑，“思凡爸爸給的，就剩這一只了?！蔽易聛砜此ぷ?。
她手指粗短，動作卻很靈巧?！鞍⒁?，”我突然問，“思凡爸爸呢？”“走了?！彼砭€頭，
“癌癥。思凡初三時沒的?！便y絲繞在她指間，勒出深痕。我想起我媽說過，
秦阿姨當(dāng)年為治病借了不少錢。所以她才拼命工作，所以李思凡不肯回老家浪費機(jī)票錢。
耳釘漸漸恢復(fù)原狀。秦阿姨用軟布擦拭珍珠?！昂昧?，”她舉起來看，“看不出來壞過。
”第二天李思凡戴了耳釘。珍珠在她耳垂下方輕輕晃蕩。
吃早飯時我媽突然說：“思凡耳朵上是你媽媽結(jié)婚戴的吧？”李思凡摸耳釘?！班拧?/p>
”“真好看，”我媽感慨，“當(dāng)年我見過一次，還夸呢。”秦阿姨端煎蛋出來，耳朵微紅。
“太太記性真好。”我開車送李思凡。等紅燈時我瞥她耳朵?！靶藓昧耍俊彼c頭。
“我媽弄的?！鳖D了頓，“其實不值錢，就是紀(jì)念?！薄澳惆纸o的？”我問。
她驚訝地看我一眼，隨即明白。“嗯。他走之前一個月買的，說以后給我當(dāng)嫁妝。
”我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程祖易也說過要給我買嫁妝，在最后一次吵架前。
他說看中一對珍珠耳環(huán)，特別配我。后來就分手了。出版社樓下，程祖易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