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還未散盡的清晨,楊咪已經穿好了母親連夜趕制的百褶裙。裙擺上繡著的蝴蝶在晨光中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她對著斑駁的鏡子,小心翼翼地戴上那副祖?zhèn)鞯你y項圈,冰涼的金屬貼著她纖細的脖頸,沉甸甸的。
"咪兒,快些!"母親在門外催促,"花山節(jié)要開始了。"
楊咪最后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數學作業(yè),那道關于追及問題的應用題還空著。她輕輕合上作業(yè)本,指尖在封面的"初二(3)班"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
花山節(jié)是苗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楊咪走在山路上,銀飾隨著步伐叮當作響。她看見寨子里的姑娘們都盛裝打扮,但她的目光卻被遠處學校的紅旗吸引。今天是周六,學校里空蕩蕩的,可她似乎還能聽見教室里朗朗的讀書聲。
"楊咪!"同班的好友阿彩跑來,手里舉著剛摘的野花,"你看,像不像課文里說的映山紅?"
兩個女孩相視一笑。楊咪剛要回答,突然感到一陣異樣的目光。她轉頭望去,看見幾個年輕男子正盯著她們看。其中最高大的那個,就是村里有名的哆王。
"別理他們,"阿彩拉了拉她的手,"我們去聽蘆笙。"
但楊咪已經注意到哆王的眼神。那目光像山里的野火,燒得她臉頰發(fā)燙。她低下頭,卻聽見同伴們竊竊私語:
"聽說哆王家去年收成好,買了新摩托..."
"他打獵可厲害了,上次..."
楊咪加快腳步,銀項圈發(fā)出急促的聲響。她不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花山節(jié),將成為她人生的分水嶺。
正月初八,雪還沒化盡,哆王就帶著彩禮上門了。楊咪躲在廚房,透過門縫看見堂屋里擺滿了禮物:整只的臘豬腿、紅綢包著的茶葉、還有那個顯眼的銀手鐲——那是給新娘的定禮。
"女娃讀那么多書做什么?"父親的聲音混著旱煙的嗆味傳來,"早點嫁人,早點安穩(wěn)。"
母親沉默地繡著鞋墊,針線在她手中飛快穿梭。楊咪看見母親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但終究沒有說一個字。
夜深了,楊咪蜷縮在床上,緊緊抱著她的課本。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墻上的獎狀上——那是她上學期數學競賽得的。她想起班主任說過的話:"楊咪是有潛力的,好好讀書,將來..."
門外傳來父母的低語:
"...聘禮夠弟弟念完初中..."
"...哆王家條件不錯..."
"...女孩子總要嫁人的..."
一滴淚水砸在課本上,暈開了墨跡。楊咪用袖子使勁擦了擦,卻把"未來"兩個字越擦越模糊。
寨子里的公雞開始打鳴時,她終于做了一個決定。天蒙蒙亮,她就悄悄起床,把最心愛的幾本書塞進布包,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去哪?"父親的聲音在身后炸響。
楊咪僵在原地,攥著書包帶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她看見父親手里拿著那本數學課本,封面上還留著昨晚的淚痕。
"我...我去學校..."她的聲音細如蚊吶。
父親把課本扔進灶膛,火苗"轟"地竄起來。"從今天起,"他的聲音比冬天的溪水還冷,"你就在家學繡花,等著出嫁。"
楊咪望著灶膛里燃燒的書本,火焰在她瞳孔中跳動。銀項圈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來。
楊咪望著灶膛里燃燒的書本,火焰在她瞳孔中跳動。那些跳躍的火舌正貪婪地吞噬著寫滿公式的紙頁,將"二元一次方程"和"幾何證明"化作片片灰燼。她看見自己工整的筆記在火中蜷曲,曾經熬夜解出的數學題正在消失,就像她從未存在過那個明亮的教室。
銀項圈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壓得她幾乎抬不起頭來。項圈上精致的苗銀花紋此刻像無數把小鎖,將她牢牢鎖住。她聽見銀鈴鐺在耳邊叮當作響,那聲音不再清脆悅耳,而是像一串冰冷的嘲笑。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臉上,將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那個影子又細又長,隨著火焰的跳動扭曲變形,最后完全看不出是個少女的模樣。一縷青煙從灶膛飄出,嗆得她眼睛發(fā)酸,可她知道那不只是煙的緣故。
父親已經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句:"正月十六過門。"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后和門外呼嘯的山風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楊咪緩緩蹲下身,指尖觸到灶膛邊緣的余溫。她忽然想起上學期語文課上學過的"飛蛾撲火",當時她還不明白為什么飛蛾要自取滅亡?,F在她懂了,原來有些光亮,注定只能遠遠看著,一旦靠近就會被燒得體無完膚。
一粒火星濺到她手背上,灼出一個小小的紅點。這細微的疼痛讓她突然清醒過來。她摸向頸間的銀項圈,上面掛著的長命鎖冰涼刺骨。母親說過,這是保佑新娘平安的吉祥物,可現在她只覺得,這分明是一把精致的枷鎖。
屋外,寨子里的廣播正在播放縣中學的招生通知。那些模糊的字句穿過晨霧,透過木門的縫隙,輕輕飄進她的耳朵里。楊咪閉上眼睛,聽著廣播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仿佛又回到了教室里,同桌的阿彩正推著她的胳膊說:"楊咪,這道題你會不會?"
灶膛里的火漸漸小了,最后只剩下一堆暗紅的炭火,偶爾爆出一兩點火星。楊咪看著那堆灰燼中尚未燒盡的紙角,突然伸手想去搶救——卻在指尖即將碰到余火時停住了。她慢慢收回手,看著那個殘缺的"未"字在余溫中徹底化為灰白。
銀項圈上的鈴鐺又響了一聲,像是在提醒她什么。楊咪抬起頭,看見母親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捧著一套嶄新的嫁衣。陽光從母親身后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楊咪腳邊,像一條走不完的路。
陽光從母親身后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楊咪腳邊,像一條走不完的路。那影子邊緣模糊,隨著母親輕微的顫抖而晃動,仿佛一條黑色的溪流,緩緩漫過楊咪腳上那雙已經洗得發(fā)白的校鞋。
母親站在逆光里,面容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只有她手中那套嫁衣上的銀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每一片銀葉子都在無聲地述說著宿命。嫁衣的紅像血一樣鮮艷,襯得母親粗糙的手指更加枯黃。楊咪注意到母親右手拇指上還纏著一小段白線——那是連夜趕制嫁衣時被針扎破的傷口。
"穿上試試。"母親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潭水,在楊咪心里激起層層漣漪。
楊咪沒有動。她的目光越過母親,落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樹上。光禿禿的枝椏間,一只山雀正在筑巢,銜來的枯草在風中輕輕搖曳。她突然想起班主任說過的話:"春天的時候,縣里要舉辦數學競賽..."
一陣風吹來,母親手中的嫁衣簌簌作響,銀飾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驚飛了樹上的山雀,也打斷了楊咪的思緒。她低頭看著自己磨破的袖口,那里還沾著昨天寫作業(yè)時不小心蹭上的藍墨水。
"你爹他..."母親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太沉重,壓彎了她的脊背,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又矮了一截。
楊咪突然發(fā)現,母親鬢角的白發(fā)比去年多了許多,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她想起小時候母親教她唱苗歌時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那時候母親的歌聲像山間的清泉,能一直流進人心里去。
嫁衣上的銀月亮飾片反射著陽光,在土墻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楊咪盯著那不斷變幻的光影,恍惚間仿佛看見了教室黑板上老師寫下的數學公式,那些她曾經最熟悉的符號和數字。
"咪兒..."母親又喚了一聲,這次聲音里帶著哀求。
楊咪終于抬起手,指尖觸到嫁衣的剎那,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砸在銀飾上,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嗒"的一聲。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卻看見更多的淚珠滾落下來,在銀月亮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母親突然上前一步,將嫁衣緊緊抱在懷里,像是要替女兒擋住什么。陽光穿過她花白的發(fā)絲,在地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楊咪聞到嫁衣上淡淡的樟腦味,混合著母親身上常年不散的炊煙氣息。
遠處傳來寨子里孩子們的嬉笑聲,他們正往學校的方向跑去。楊咪看見一個小女孩的紅領巾在風中飄揚,像一面小小的旗幟,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拐角處。
遠處傳來寨子里孩子們的嬉笑聲,他們像一群歡快的山雀,撲棱棱地往學校的方向跑去。楊咪看見一個小女孩的紅領巾在風中飄揚,那抹鮮紅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格外醒目,像一面小小的旗幟,又像一朵跳動的火苗。女孩的書包在她身后一顛一顛的,露出里面嶄新的課本一角。
那紅領巾越來越遠,拐過村口的老槐樹就不見了。但楊咪仍站在原地,仿佛還能聽見孩子們清脆的讀書聲穿過晨霧傳來。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銀項圈,冰涼的銀飾上還留著方才的淚痕。
母親輕輕拉過她的手,將嫁衣放在她懷里。沉甸甸的嫁衣帶著陽光的溫度,壓得楊咪手臂發(fā)麻。她低頭看見嫁衣領口繡著一對交頸的鴛鴦,母親最拿手的雙面繡,針腳細密得看不出正反。這是苗族新娘最重要的嫁妝,要繡整整一年。
"你七歲那年,"母親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第一次拿針就把手指扎出了血。那時候你說,寧愿去學堂寫十個字,也不愿繡一朵花。"
楊咪抬起頭,發(fā)現母親眼里噙著淚。陽光透過窗欞,在母親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里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寨子里的上課鈴響了,清脆的鈴聲越過層層疊疊的吊腳樓,穿過繚繞的晨霧,清晰地傳進楊咪的耳朵里。她記得這個鈴聲,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和同學們一起起立,向老師問好。
母親的手突然收緊,粗糙的掌心磨得楊咪生疼。"咪兒,"母親的聲音在發(fā)抖,"娘對不起你..."
話沒說完,院外傳來父親重重的咳嗽聲。母親像受驚的鳥兒般松開了手,慌亂地擦了擦眼角。楊咪看見她轉身時,一滴淚終于墜落,消失在塵土里。
那件嫁衣還躺在楊咪懷中,銀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輕輕撫過衣襟上的花紋,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母親熬紅的雙眼。遠處,學校的下課鈴又響了,孩子們歡呼的聲音隱約可聞。
楊咪突然明白了,這世上有些路,注定只能看著別人走。就像寨子口那條通往學校的小路,她再也不能踏上去了。銀項圈沉甸甸地壓在鎖骨上,她伸手摸了摸,觸到那個小小的長命鎖——鎖住了她的童年,也鎖住了她所有的夢想。
風又起了,吹動院里的梨樹枝輕輕搖晃。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在為數學競賽做準備。而現在,她懷里抱著的不再是課本,而是一件繡滿祝福的嫁衣。
母親已經走遠,陽光依舊靜靜地灑在地上。楊咪站在光影交界處,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她最后望了一眼學校的方向,然后慢慢轉身,抱著嫁衣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她身后,一片梨樹葉輕輕飄落,正好蓋住了地上那滴未干的淚痕
楊咪抬起頭,發(fā)現母親眼里噙著淚。那淚水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像清晨掛在蜘蛛網上的露珠,顫巍巍地懸在眼眶邊緣,遲遲不肯落下。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在母親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將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勾勒得更加分明——每一條紋路里都藏著說不盡的故事,都是歲月用針一針一針刺繡上去的。
母親的嘴角微微抽動,楊咪看見她下唇上一道細小的裂痕,那是常年咬線頭留下的痕跡。陽光移到了母親的手上,照出那些被針扎過的舊傷疤,每一個褐色的斑點都記錄著無數個熬夜趕制嫁衣的夜晚。
"娘..."楊咪剛開口,一滴淚終于從母親眼中滾落,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唇角那道皺紋里。母親迅速別過臉去,但楊咪還是看見了那滴淚折射出的七彩光芒——就像她小時候在溪邊見過的,陽光透過水珠映出的彩虹。
窗外的光線漸漸偏移,母親臉上的光影也隨之變換。那些皺紋時而藏在陰影里,時而又被陽光照亮,就像一個個欲言又止的秘密。楊咪突然發(fā)現,母親右眼角的那道皺紋特別深,那是常年瞇著眼睛在油燈下刺繡留下的痕跡。
一陣風吹來,窗欞的影子在母親臉上輕輕晃動,像一只溫柔的手撫過那些歲月的刻痕。母親抬手攏了攏鬢角散落的發(fā)絲,楊咪看見她手腕上戴著的銀鐲子已經磨得發(fā)亮,那是外婆傳給她的嫁妝,現在,它又要傳給下一個新娘了。
陽光繼續(xù)移動,照亮了母親耳后的一小片皮膚。那里有一道淺淺的疤痕,是楊咪小時候發(fā)燒,母親背著她連夜趕去鎮(zhèn)上診所時,被樹枝刮傷的。當時滲出的血珠,和現在母親眼中的淚光一樣晶瑩。
母親終于轉過頭來,斑駁的光影中,她的眼睛像兩口古老的深井,里面盛著太多楊咪讀不懂的情緒。陽光透過她花白的發(fā)絲,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點,像撒了一地的銀屑。楊咪突然很想伸手接住那些光點,就像小時候接住母親紡線時飄落的棉絮一樣。
但最終,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陽光里飄浮的塵埃在母親身邊起舞。那些細小的微粒在光束中上下翻飛,就像無數個未說出口的話語,最終都沉默地消散在空氣里。
楊咪的指尖微微顫動,想要抓住那些飛舞的塵埃。她看見一粒微塵飄到母親的白發(fā)上,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像一顆小小的星辰落在了雪地里。母親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要融進這滿室的陽光里。
那些飄散的塵埃中,有一粒落在了母親的銀手鐲上。楊咪注視著那粒微塵,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小時候母親教她認針時,不小心掉落的線頭。那時母親總會笑著說:"線頭落了,福氣就來了。"可現在,母親嘴角的笑意比冬天的溪水還要涼薄。
陽光漸漸西斜,窗欞的影子越拉越長。母親臉上的光影慢慢褪去,那些皺紋又重新隱入陰影之中。楊咪突然發(fā)現,母親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那么單薄,單薄得像一張被歲月漂白的繡片,輕輕一碰就會碎成齏粉。
一粒塵埃飄進了楊咪的眼睛,刺得她眼眶發(fā)酸。她眨了眨眼,淚水模糊了視線中母親的身影?;秀遍g,她仿佛看見母親年輕時的模樣——烏黑的長發(fā),明亮的眼睛,唱著山歌時嘴角揚起的弧度。那個畫面像水中的倒影,輕輕一晃就消散無蹤。
屋外傳來寨子里女人們搗衣的聲響,木槌敲打在青石板上,一聲又一聲,像是某種古老的計時器,計算著母女倆沉默的時長。楊咪看見母親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嫁衣上的繡線,那動作和她繡花時一模一樣,只是此刻她的指間沒有針。
最后一縷陽光從母親肩頭滑落,房間里突然暗了下來。那些飛舞的塵埃也漸漸隱入昏暗,就像一個個飄散在風中的承諾,再也尋不到蹤跡。母親終于動了動,伸手將一縷散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銀鐲子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刺耳。
楊咪突然很想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和那些塵埃一樣,無聲地消散了。她看著母親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身影被暮色拉得很長很長,最終融進了門外的黑暗里。只有地上還留著幾粒塵埃,在最后一抹余暉中倔強地閃著微光
楊咪的嘴唇輕輕顫動,喉間泛起一陣苦澀。她想要喊住母親,想要問一問當年母親出嫁時,是不是也這樣看著外婆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可所有的疑問都化作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飄散在漸漸昏暗的房間里。
母親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木樓梯發(fā)出年邁的吱呀聲。每一聲響都像一根細針,扎在楊咪的心尖上。她望著門口那一方漸暗的天光,突然發(fā)現門檻上落著一根繡花針——那是母親剛才不小心掉落的,針鼻上還穿著半截紅線,在暮色中微微發(fā)亮。
屋外的山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嘩作響。楊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根針。針尖已經有些鈍了,想必是母親用了很久的。她將針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疼痛從掌心傳來,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絲清醒。
最后一縷夕陽從西山的缺口漏進來,正好照在楊咪手中的針上。那截紅線在陽光下鮮艷如血,讓她想起去年端午節(jié),母親用同樣的紅線給她系在手腕上,說是能辟邪保平安。而現在,這紅線卻系在了她的命運上,將她牢牢捆住。
暮色四合,房間里徹底暗了下來。楊咪依然站在原地,手中的針越來越涼。遠處傳來寨子里的狗吠聲,還有女人們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喊聲。這些熟悉的聲音此刻卻顯得那么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一滴淚水終于落下,砸在那根繡花針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楊咪突然明白了,從今往后,她的人生就像這根針一樣,只能沿著既定的軌跡,一針一針地繡下去,直到繡完別人設計好的圖案。
夜風穿過窗縫,帶來一絲涼意。楊咪緩緩松開手掌,那根針已經在她掌心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紅點。她將針別在衣襟上,就像母親常做的那樣。針上的紅線垂下來,在黑暗中輕輕擺動,像一條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路。
寨子里的燈火次第亮起,唯獨楊咪的窗前一片漆黑。她站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沉重,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而窗外,一彎新月正悄悄爬上梨樹梢頭,灑下清冷的光輝。
寨子里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綢布上的金珠子,一盞一盞溫暖地亮起來。唯獨楊咪的窗前一片漆黑,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的角落。她站在黑暗中,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沉重,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每一聲心跳都震得胸前的銀項圈微微顫動,冰涼的銀飾貼著她的肌膚,像是要凍結她最后的倔強。
窗外,一彎新月正悄悄爬上梨樹梢頭。那月光慘白如紙,灑下清冷的光輝,將梨樹的枯枝映成一道道猙獰的抓痕,在楊咪的窗前投下詭異的影子。夜風拂過,那些影子便活了過來,在她腳邊張牙舞爪。
楊咪不自覺地摸向頸間的銀項圈,指尖觸到那個小小的長命鎖。鎖面上精致的蝴蝶紋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翅膀上的花紋像極了母親繡在她嫁衣上的圖案。她突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傳說——苗家女子出嫁時戴的銀飾越重,在夫家的地位就越穩(wěn)固?,F在這項圈的重量壓得她幾乎窒息,卻不知能否壓住她翻騰的心緒。
遠處傳來蘆笙的樂聲,想必是哪家在辦喜事。那歡快的調子飄進窗來,與屋內凝重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楊咪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又細又長,像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在斑駁的墻面上微微晃動。
夜更深了,寨子里的燈火一盞接一盞熄滅。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的路燈還亮著,昏黃的光暈里飛舞著無數夜蛾,它們不知疲倦地撲向光源,哪怕那光亮最終會將它們燒成灰燼。楊咪望著那些飛蛾,恍惚間覺得它們像極了教室里的粉筆灰,在陽光下翩翩起舞。
月光漸漸西移,照到了墻角那個被遺忘的布書包。楊咪看見書包的帶子還保持著那天早上她匆匆放下時的樣子,仿佛在等待主人重新背起它走向學校。書包旁邊躺著半截粉筆,那是她偷偷從教室?guī)Щ貋?,準備在家練習算術用的。
一陣夜風突然掀起窗紙,月光趁機傾瀉而入,正好照在那截粉筆上。楊咪蹲下身,拾起粉筆,發(fā)現它已經被壓碎了,白色的粉末沾滿了她的指尖。她下意識地在墻上劃了一道,那道白痕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像一把小小的利劍,劈開了濃重的夜色。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父親沉重的鼾聲,母親輕聲的啜泣夾雜其中。楊咪的手頓住了,粉筆從指間滑落,在地上摔成更碎的粉末。月光下,那些粉末像雪一樣潔白,又像她的眼淚一樣,無聲地滲進了地板的縫隙里。
夜越來越深,梨樹上的新月已經移到了西邊的山尖。楊咪依然站在窗前,銀項圈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她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正月十二,離出嫁的日子只剩四天了。四天之后,她將永遠告別這個房間,告別那個裝著課本的布書包,告別墻上貼著的"三好學生"獎狀。
寨子里最后一點燈火也熄滅了,整個村莊沉入夢鄉(xiāng)。只有楊咪窗前的月光依舊執(zhí)著地照耀著,將她的影子釘在墻上,像一個無法逃脫的囚徒。夜風送來遠處溪水的嗚咽,那聲音時斷時續(xù),像極了母親壓抑的哭聲。
楊咪終于挪動腳步,走向那個裝著嫁衣的木箱。月光追隨著她的身影,照出箱子上精致的雕花——那是一對交頸的鴛鴦,和母親繡在嫁衣上的一模一樣。她的手撫過那些花紋,指尖傳來的涼意讓她想起冬天教室里的鐵質課桌。
當第一縷晨光染白東邊的山脊時,楊咪依然坐在木箱旁。她的手中握著那截斷掉的粉筆,另一只手無意識地在箱蓋上畫著什么。陽光漸漸驅散黑暗,照出那些歪歪扭扭的痕跡——那是一道道數學公式,是她在黑板上解過無數次的習題。
晨光中,那些粉筆字漸漸模糊,就像楊咪眼中噙著的淚水,終究沒有落下來。她怔怔地望著木箱上漸漸消融的公式,看著陽光將那些數字一點點吞沒。粉筆灰在光線里漂浮,像無數個被揉碎的白日夢。
突然,一陣穿堂風掠過,將箱蓋上最后的痕跡徹底抹去。楊咪下意識伸手想要挽留,指尖卻只觸到一片冰涼的光滑。她的手掌懸在半空,陽光透過指縫,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窗外傳來早讀的鐘聲,那熟悉的節(jié)奏讓她的手指不自覺地跟著輕輕敲擊箱蓋。一下、兩下,像是在默寫某個重要的公式。敲到第三下時,她的手指突然僵住了——那正是上課鈴的節(jié)奏,是老師走進教室的信號。
楊咪慢慢蜷起手指,發(fā)現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白色的粉筆灰。她盯著那點白色看了很久,直到陽光將它照得幾乎透明。遠處教室里傳來的朗讀聲隱約可聞,是《少年中國說》的片段:"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
她的嘴唇無聲地跟著蠕動,那些背得滾瓜爛熟的句子在舌尖打轉,卻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一滴淚終于掙脫眼眶,卻在即將墜落時被她用手背狠狠擦去。淚痕混著粉筆灰,在臉頰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像一道未愈合的傷疤。
樓下傳來母親擺放碗筷的聲響,瓷碗相碰的清脆聲驚醒了恍惚中的楊咪。她低頭看著滿手的粉筆灰,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觸碰這些代表知識的白色粉末了。出嫁后,她的手指只會和繡花針、鍋鏟、尿布打交道,再也不會拿起粉筆,在黑板上解那些令她著迷的數學題。
楊咪緩緩站起身,裙擺帶起的氣流讓地上的粉筆灰輕輕打了個旋。她走到窗前,看見學校的紅旗正在晨風中飄揚,那么鮮艷,那么遠。她深吸一口氣,突然將沾滿粉筆灰的雙手伸出窗外,任由晨風將那些細碎的粉末一點點帶走。
粉末在空中飄散,有的落在窗下的梨樹枝上,有的隨風飄向更遠的地方。楊咪望著那些漸行漸遠的白色微粒,恍惚間仿佛看見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飄走了。當最后一粒粉筆灰從掌心消失時,她輕輕合上手掌,卻發(fā)現掌心里還留著一道白色的痕跡——那是她的人生中,最后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題
很快四天就過去了。正月十六這天,天還沒亮,寨子里就響起了喜慶的嗩吶聲。那尖銳的音調刺破晨霧,驚飛了梨樹上棲息的麻雀。
楊咪穿著那件二十斤重的銀飾嫁衣,坐在梳妝鏡前。母親正用紅繩給她絞面,細繩每一次扯動都帶來尖銳的疼痛。她望著鏡中的自己,額頭上被絞出的紅印像是一道道新鮮的傷痕。母親的手在發(fā)抖,有一根紅繩甚至絞破了她的鬢角,滲出一粒細小的血珠。
"忍一忍,"母親的聲音比晨霧還要輕,"新娘子都要過這一關的。"
楊咪看見那滴血珠順著自己的臉頰滑下,在嫁衣的銀飾上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屋外,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院門口,鞭炮聲震得窗紙嘩嘩作響。她聽見哆王和伴郎們高聲唱著迎親調,那粗獷的嗓音里帶著酒氣和得意。
父親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碗甜酒釀。"喝了它,"他的眼神躲閃著,"以后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酒釀很甜,甜得發(fā)苦,楊咪喝得太急,有幾粒糯米粘在了嘴角。母親想伸手幫她擦掉,卻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了。
當楊咪被攙扶著跨出房門時,她看見弟弟躲在柴堆后面,手里還攥著她那本被燒剩半截的數學課本。晨光中,弟弟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含著兩團火。她想對弟弟說些什么,卻被一陣突然響起的鞭炮聲打斷了。
跨過火盆時,嫁衣的銀飾叮當作響,像是無數個小小的鈴鐺在嘲笑她。楊咪突然想起那天在箱蓋上畫的坐標系,那條戛然而止的時間線?,F在,這條線終于要永遠停在"十三歲"這個節(jié)點上了。
寨子里的女人們唱著送親歌,歌聲悠揚卻字字誅心:"姑娘出嫁莫回頭,回頭就要淚長流..."楊咪的銀項圈壓得她抬不起頭,只能看見自己繡花鞋尖上沾著的露水,像是一串永遠也掉不完的眼淚
楊咪的繡花鞋踩過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鞋面上母親繡的并蒂蓮沾了露水,花瓣邊緣的金線微微暈開,像是被淚水打濕的妝容。身后送親的女人們還在唱著,那歌聲纏繞著她的銀項圈,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突然一陣山風吹來,掀起紅蓋頭的一角。在那一閃而過的視野里,楊咪看見寨子小學的紅旗還在飄揚,操場上有幾個小黑點正在追逐打鬧——那是逃課去看新娘子的小學生。她的手指猛地攥緊嫁衣下擺,銀鐲子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別回頭。"喜娘在她耳邊低聲警告,粗糙的手掌牢牢扶住她的后頸。楊咪聞到她手上濃濃的煙味,那是常年抽旱煙留下的氣息。
就在即將跨出寨門時,楊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楊咪!"阿彩舉著個布包從人群中擠出來,"你的——"話沒說完就被大人們攔住了。但楊咪看清了,那是她落在教室里的文具盒,上面還貼著課程表。
送親隊伍突然加快腳步,銀飾碰撞聲蓋過了一切。楊咪的蓋頭晃動著,最后一眼只看見阿彩被推搡著后退,那個文具盒掉在地上,里面的鉛筆散落一地。有支鉛筆滾到她腳邊,筆桿上還刻著"縣數學競賽二等獎"的字樣。
跨過寨門那道石檻時,楊咪的銀項圈突然發(fā)出一聲異響。原來是最下面的銀鈴鐺松動了,悄無聲息地滾進了路邊的排水溝。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意外,只有楊咪感覺到頸間突然輕了一分的重量。
嗩吶聲越來越響,迎親的隊伍開始放第二輪鞭炮。硝煙彌漫中,楊咪看見自己繡鞋上的露水終于滴落,在那支鉛筆旁邊濺起微小的水花。就像她那些沒能流出來的眼淚,最終都悄無聲息地滲進了泥土里。
寨門在身后緩緩關閉,發(fā)出沉重的悶響。楊咪知道,從此以后,那個會解方程的自己,就和那個銀鈴鐺一樣,永遠遺失在了舊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