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花初映馬車輪子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林黛玉掀開車簾一角，
看到朱紅大門上方黑底金字的“敕造寧國府”匾額。她放下簾子，整理了一下衣襟。
六歲的孩子已經(jīng)懂得緊張，手指把帕子絞得發(fā)皺?！肮媚飫e怕，”王嬤嬤拍拍她的手，
“老太太最是和氣不過的?！避囃Ａ?。簾子被打起來，兩個穿紅綾襖的丫頭伸手來扶。
黛玉低頭下車，聽見一道清脆的聲音喊：“可算來了！”她抬頭，
看見個穿大紅箭袖的男孩從石獅子后頭跳出來，脖子上掛著金螭瓔珞，底下墜著塊美玉。
他眼睛亮得驚人，直盯著她看。“這是寶二爺，”丫鬟忙介紹，“姑娘該叫二哥哥。
”黛玉正要行禮，卻被他一把拉住手。“妹妹從蘇州來？聽說那里河水都是甜的，
所以妹妹長得也甜。”四周丫鬟都掩嘴笑。黛玉抽回手，臉發(fā)熱?！岸绺缯f笑了。
”賈母在上頭招手：“兩個玉兒都過來?！钡人麄兊搅烁埃皇掷粋€細(xì)看，
點頭笑道：“倒像一對兒粉捏的娃娃。”寶玉立刻接話：“既然都是玉兒，合該住一處！
讓林妹妹搬來碧紗櫥里跟我住罷。”滿屋子人都笑起來。王夫人點他額頭：“胡鬧！
你林妹妹自有住處安排?！蓖盹埡笱诀哳I(lǐng)黛玉去瀟湘館。路過桃林時忽然有人從樹后竄出來，
嚇得雪雁叫出聲?！笆俏遥 睂氂衽e著盞琉璃燈，肩上落滿花瓣。
他從懷里掏出支毛筆：“給妹妹的。蘇州的筆是不是特別軟？
”黛玉認(rèn)出這是父親常用的狼毫，必是剛才見面時落下的。她接過筆，
低頭從荷包里取出個平安結(jié)：“這是母親編的...回禮?！睂氂駞s不接，
反把脖子上通靈玉摘下來塞給她?！斑@個給妹妹鎮(zhèn)病氣。聽說妹妹吃藥長大的，
我有玉能除邪祟?！摈煊裢撕笠徊剑骸斑@怎么使得?！薄拔艺f使得就使得！
”他硬把冰涼的玉塞進(jìn)她手心，“橫豎我天天來看妹妹，要是想它了再給我戴戴。
”說完轉(zhuǎn)身跑進(jìn)花叢里，琉璃燈晃出一地碎光。次日請安時寶玉果然早早等著。
見黛玉出來就笑：“妹妹戴我的玉沒有？”黛玉從衣領(lǐng)里拉出紅繩，通靈玉溫溫地貼著肌膚。
“戴著了。二哥哥別再亂送人東西。”“只送妹妹！”他湊近些，
“今日我?guī)妹棉k桃花社去?！彼^桃花社，不過是寶玉攛掇幾個姐妹摘花玩要。
探春細(xì)心收集花瓣說要制胭脂，惜春坐在石頭上畫畫，迎春幫著分類。
寶玉卻單拉著黛玉到西邊院墻下。“這里有幾株西府海棠，父親從云南弄來的，
開花比桃花艷?！彼钢父咛幍幕ㄖΓ拔覀冋┳龉{粉最好。
”黛玉拉住他袖子：“既是你父親珍愛的，動了怕不好。”“不妨事，
”寶玉已經(jīng)踩上假山石，“父親今日去衙門查賬呢。”他靈活地爬上去，
伸手折那開得最盛的枝椏。突然遠(yuǎn)處響起呵斥：“誰在那兒！”寶玉一驚腳滑，
嘩啦啦帶落許多花瓣。黛玉看見賈政帶著長隨走來，臉色鐵青?！澳孀?！又是你！
”賈政看見滿地殘花，氣得胡子發(fā)抖，“這是我托人養(yǎng)了三年的良種！
”寶玉慌忙跪下：“兒子只是想制些箋粉...”“還敢頂嘴！”賈政揚(yáng)起手，
卻聽見細(xì)細(xì)一聲?！笆朗逅∽??！摈煊裆锨鞍氩叫卸Y：“是我們貪玩了。
但制桃花箋本是雅事，《異苑》記載魏晉時就有此法?！辟Z政愣?。骸澳闳绾沃馈懂愒贰?？
”“父親藏書中有刻本，”黛玉不慌不忙道，“書中說‘取紅英搗漿，和云母粉曝之，
色經(jīng)年不褪’。我們想試試古法?！辟Z政打量這小小人兒：“你讀過多少書？
”“剛讀完《四書》，”黛玉低頭，“偶爾翻些雜書?！睂氂袂那淖陆牵?/p>
被她反手輕輕按住。賈政沉吟片刻，忽然問：“既然讀過《異苑》，
可知‘桃花源’條目下還記了什么？”“記了武陵人食桃實而長壽，”黛玉答得流暢，
“但后人質(zhì)疑此事，因桃實非延年之物?！辟Z政眼中閃過訝異，
終于放下手：“倒是比你哥哥強(qiáng)些?！鞭D(zhuǎn)頭瞪寶玉，“既是有妹妹帶著讀書，這次罷了。
把地上的花都收拾干凈！”直到賈政走遠(yuǎn)，寶玉才跳起來拍胸口：“好險！幸虧妹妹聰明！
”又笑嘻嘻湊近，“妹妹怎么知道《異苑》的？”黛玉從袖中取出個小荷包，倒出些干花瓣。
“我昨日剛試過搗花汁，并不成功。書上說的‘云母粉’不知是何物。
”寶玉眼睛發(fā)亮：“我知道！鳳姐姐屋里有敷臉的云母粉，今晚我偷些出來！
”夜里黛玉正對燈看書，窗欞忽然輕響。開窗見寶玉站在外邊，
舉著個瓷瓶笑得得意：“拿到了！”月光照得他頭發(fā)濕漉漉的，“剛洗了頭就跑來，
怕妹妹等急了。”黛玉接過瓶子，指尖碰到他溫?zé)岬氖中??！爸x謝二哥哥。
”“妹妹真要謝我？”他扒著窗臺，“那明日陪我去書房？
父親布置的文章還沒寫...”黛玉忍不住笑：“原來在這兒等著我?！薄昂妹妹茫?/p>
”他眼睛眨得飛快，“你坐在旁邊，我肯定文思泉涌！”忽然傳來巡夜婆子的燈籠光。
黛玉急忙拉他蹲下。兩人擠在窗根下，
聽見婆子嘀咕：“剛才明明看見有人影...”茉莉香氣混著少年身上的皂角味，
黛玉覺得耳朵發(fā)熱。等腳步聲遠(yuǎn)了，她推他：“快回去罷。
”寶玉卻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差點忘了，廚房新做的桃花糕?！比o她就貓腰跑走，
月光下拉出細(xì)長的影子。黛玉關(guān)窗打開紙包，糕點上烙著清晰的桃花紋。她咬了一口，
甜味漫開。通靈玉從衣領(lǐng)滑出來，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2 墨香共讀晨鐘剛響過三聲，
黛玉已經(jīng)坐在窗邊臨帖。雪雁掀簾子進(jìn)來笑道：“寶二爺在外頭轉(zhuǎn)悠半天了，
說是等姑娘一同去學(xué)堂?！摈煊窆P尖不停：“告訴他我今日要抄完這卷《女誡》，讓他先去。
”話音未落，寶玉已經(jīng)探進(jìn)頭來：“好妹妹，先生今日要查《孟子》注解，
我的書偏偏找不到了?！摈煊裉а劭此骸吧匣卣f找不到《論語》，上上回是《詩經(jīng)》，
二哥哥的書倒是很會挑時候丟?！睂氂癫涞綍高?，
從袖里掏出個油紙包：“剛蒸的桂花糖糕，還熱著?！碧鹣慊熘讹h開來。
黛玉擱下筆：“罷了，我的書借你看?！比〕銮嗖及玫臅鴥?，忽然停頓，
“只是昨日不小心灑了茶，有幾頁模糊了?！睂氂窳⒖绦﹂_：“正好！我和妹妹合看便是。
”接過書時指尖碰在一處，他飛快縮回手，耳朵有點紅。族學(xué)里果然查《孟子·梁惠王》篇。
賈代儒捋著胡子踱步，見寶玉與黛玉共執(zhí)一書，皺眉道：“成何體統(tǒng)！
”寶玉起身回話：“學(xué)生昨日溫書不慎污了書頁，幸得林妹妹借閱。
”說著指向書上幾處茶漬，“您看這里，還有這里?！摈煊竦皖^不語。
那茶漬分明是她今早特意點的。放學(xué)時下雨了。寶玉撐開油絹傘舉到黛玉頭上，
自己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頭。探春在后面笑：“二哥哥好歹顧著自己些，淋病了又要喝苦藥。
”寶玉回頭做鬼臉：“我如今不怕苦，林妹妹給備了蜜餞呢！
”說著真的從荷包掏出枚杏脯含住。黛玉輕輕扯他袖子：“快走罷，雨大了?！蔽绾笥旮?，
砸在瓦上噼啪響。寶玉抱著琴跑來瀟湘館：“父親考?！短一ㄇ罚铱倧棽缓媚嵌螡L拂。
”黛玉正在臨《桃花帖》，頭也不抬：“習(xí)琴最忌急躁?！薄懊妹媒涛揖蜁恕?/p>
”寶玉自己鋪開琴囊，“先生都說妹妹的《幽蘭》彈得最好。”燭火跳了一下。黛玉放下筆，
坐到琴桌對面。兩個腦袋湊在七弦琴上方，她的食指壓住他的中指：“這里要沉腕。
”少年繃緊的衣袖擦過她手腕。窗外雨聲漸密，琴聲斷斷續(xù)續(xù)。
寶玉忽然說：“妹妹的簪花小楷真好看?！薄皩Ｐ?。”黛玉點著琴譜，“這里輪指要再快些。
”第三次彈錯同一個音時，寶玉突然攤開手心：“給妹妹這個?！笔敲锻噶恋挠昊ㄊ?/p>
“早上在學(xué)堂后院撿的，像不像小貓腦袋？”黛玉接過石頭，指尖沾到他汗?jié)竦恼菩摹?/p>
“像云朵?！彼阉鼔涸谇僮V角上，“繼續(xù)練?！苯K于彈完一曲，
寶玉長舒口氣躺倒在地毯上：“比打瞌睡還累人?！摈煊裾辶吮柰七^去：“后日就要考校，
二哥哥還差得遠(yuǎn)。”他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橫豎有妹妹在?！焙鋈惶饋砼艿綍盖?，
“我也要臨帖！”墨汁濺到宣紙上，黛玉剛喊出“小心”，他已經(jīng)就著墨點畫起來。
幾筆勾出個梳髻的小姑娘側(cè)影，正低頭磨墨，耳墜子晃成一道弧線?！把剑?/p>
”寶玉自己先愣住了，“畫錯了...”黛玉走過來看畫，又摸摸自己耳朵。
今日戴的正是畫里這副珍珠墜子。窗外閃過燈籠光，襲人的聲音傳來：“寶二爺可在里頭？
老爺往這邊來了！”寶玉慌忙卷畫紙，黛玉卻按住他的手：“給我罷。
”迅速將畫塞進(jìn)一疊字紙最底下。賈政進(jìn)門時，看見寶玉在彈琴，黛玉在臨帖，
琴案上還攤著《孟子》。他拿起琴譜看了看：“總算知道用功了。
”寶玉低頭：“兒子不敢懈怠。”“后日考校若再不及格，”賈政目光掃過黛玉，
“連教你的人都該罰?！贝赣H走后，寶玉對著黛玉長揖：“又連累妹妹了。
”黛玉從琴譜下抽出一張紙：“今晚把《梁惠王》篇注疏抄三遍，明日我來查。
”寶玉苦著臉接過去，忽然“咦”了一聲。紙頁邊緣有細(xì)小批注，
墨色極新：“這里『仁政』作何解？”、“孟子見梁王時年幾何？”全是先生今日課堂所問。
“妹妹何時寫的？”“你彈琴時?！摈煊褚呀?jīng)重新鋪開宣紙，“既然應(yīng)了要教你，
總不能白擔(dān)虛名。”寶玉盯著那些小字看了很久。忽然說：“妹妹的字比桂花糖還甜。
”燭花爆響，黛玉的筆在紙上頓了一下。次日學(xué)堂考校，賈代儒果然提問《孟子》。
問到“五十步笑百步”喻意時，寶玉流暢答出：“治國與治家同理，皆須躬行實踐。
”先生訝異：“此前你只說得出『打仗逃跑』四字?！睂氂裢低得橄蝼煊?。她端坐著，
耳墜子一動不動。放學(xué)時寶玉追上來：“妹妹怎么知道先生要問這句？
”黛玉從書囊里抽出本舊冊子。書頁間夾滿簽紙，
寫著“賈代儒庚寅年鄉(xiāng)試策論”、“慣用《孟子》七章”等字跡?！澳?..”寶玉睜大眼，
“連這個都查了？”“父親說過，”黛玉收起冊子，“知己知彼。”經(jīng)過桃林時，
寶玉忽然鉆進(jìn)亭子。回來時捧著個陶罐：“去年埋的桃花露，說好今年開的。
”黛玉看著他掰蠟封：“要是先生今日不問《孟子》呢？”“那就明日再開，
”陶罐發(fā)出“噗”的輕響，“橫豎年年都有桃花?！碧鹣泔h出來，混著少年袖口的墨味。
雨后的蟬突然叫了一聲。寶玉倒出兩盞粉色的液體，遞一盞給黛玉：“敬林先生。
”黛玉接過來抿了一口。很甜，帶著陳年的花香?！跋麓蜗壬夹！墩撜Z》，”寶玉湊近些，
“妹妹再幫我猜題可好？”“不好?！摈煊穹畔虏璞K，“猜題終非正途。
”她從袖中取出另一本冊子，“這是我注的《論語》精要，二哥哥自己看?！睂氂穹_，
看見滿頁清秀小字，重點處皆用朱砂標(biāo)紅。
最后一頁寫著：“子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寶二爺常犯此病?！彼ζ饋?，
指著那行字：“妹妹罵我?！薄笆莿衲恪！摈煊褶D(zhuǎn)身往瀟湘館走，“明日考琴藝，
若再彈錯滾拂...”“就罰我抄《論語》全書！”寶玉追上去，“妹妹監(jiān)督著抄！
”暮色把兩個影子拉得很長。少年的聲音驚起宿鳥：“妹妹那罐桃花露，
明年我們還一起喝可好？”沒有人回答。只有玉佩撞在琴囊銅扣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了一路。
3 巧破困局寶玉三天沒出現(xiàn)在學(xué)堂。賈代儒問起時，黛玉只答：“染了風(fēng)寒。
”書案右側(cè)空著，露出刻著“絳蕓軒”三字的硯臺——那是他上次忘在這里的。第四天清晨，
黛玉在窗欞下發(fā)現(xiàn)個油布包。打開是本泛黃的《山家清供》，扉頁有朱文藏書印：甄士隱。
她記得父親說過，這是姑蘇最難尋的孤本。雪雁小聲說：“寶二爺天沒亮?xí)r放的，渾身濕透，
說是連夜從城外書局趕回來。”黛玉合上書。
書頁間飄出張字條：“妹妹要的桃花饌方子找到了?！蔽绾笸醴蛉藛诀煊襁^去，
見她眼下青影，皺眉道：“玉兒怎么累瘦了？”又嘆氣，“你寶哥哥前日翻墻出府，
被他父親逮個正著，如今關(guān)在祠堂罰跪?！摈煊裰讣馄M(jìn)掌心：“所犯何事？
”“說是逃學(xué)去淘什么書，”王夫人搖頭，“他身邊小廝招認(rèn)，這月已是第三回。
”祠堂石磚冷得刺骨。寶玉跪在蒲團(tuán)上打瞌睡，聽見門響立即挺直背脊，
見是黛玉又松懈下來：“妹妹怎么來了？”“送毯子?！摈煊駥⒔q毯鋪在蒲團(tuán)旁，
“還有這個?！彼〕觥渡郊仪骞?，翻到某頁推過去，“二哥哥找的是不是這一頁？
”書頁角落畫著小小的桃花，墨色猶新。
寶玉瞪大眼：“妹妹如何知道...”“上月提過想查桃花饌的古方，”黛玉聲音低下去，
“但不值得二哥哥觸犯家規(guī)。”門外突然響起賈政的喝聲：“果然又是為些雜書！
”黛玉迅速將書塞進(jìn)袖中，起身行禮：“世叔安好?！辟Z政臉色鐵青：“你方才給他什么？
”“是《孟子》注解?！摈煊駨牧碇恍渥尤〕鰞宰樱皝斫o二哥哥送功課?！辟Z政掃過書封，
突然伸手抽出黛玉袖中的《山家清供》?！斑@是什么？”他翻開畫著桃花的那頁，
“可是《肉屏風(fēng)》《錦繡萬花谷》之類？”寶玉猛地站起來：“父親！
那是兒子硬要...”“是《山家清供》，”黛玉截過話頭，“宋人林洪所著飲食錄。
世叔請看第一百十二頁，記載桃花饌可治春困之癥?！辟Z政怔住，翻到指定頁數(shù)。
果然見著：“春困襲人，取鮮桃瓣和蜜炙，
佐以山泉...”“二哥哥前日聽學(xué)里先生提起春困，”黛玉垂著眼，“想起此書或有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