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這詭異“僵局”的,是一份文件。
那天下午,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我坐在書桌前,整理一些舊物,指尖無意間觸到一個硬質(zhì)的文件袋。袋子上沒有任何標識,但一種莫名的直覺讓我抽出了里面的東西。
是幾份保險合同。
受益人一欄,清晰無比地打印著沈聿舟的名字。
而投保人,是我父親。日期……是我父親突發(fā)腦溢血,緊急送進ICU的前一周。
父親出事前,曾憂心忡忡地跟我提過幾句公司資金流緊張,沈聿舟似乎很熱心地幫他“規(guī)劃”過一些資產(chǎn)配置。我當時沉浸在沈聿舟精心營造的甜蜜里,只當是丈夫?qū)υ栏傅年P(guān)心,甚至覺得他體貼周到。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父親躺在ICU里痛苦掙扎的臉,醫(yī)生一次次下達病危通知書的沉重,還有沈聿舟當時看似沉痛、實則冷靜地處理著各種“后事”的身影……無數(shù)碎片般的畫面在我腦中瘋狂沖撞、重組!
他當時握著我的手,聲音低沉而疲憊:“晚晚,爸這情況……醫(yī)藥費是個無底洞。幸好他之前聽了我的建議,做了一些保險規(guī)劃,至少……能支撐一段時間?!?他的話語,當時像唯一的浮木,支撐著瀕臨崩潰的我。
支撐?規(guī)劃?
我看著受益人欄上他刺眼的名字,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父親最終沒有熬過去。那些保險金,順理成章地流進了沈聿舟的口袋。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父親那場突如其來的、極其兇險的腦溢血……真的只是意外嗎?
手中的紙張簌簌發(fā)抖,邊緣被我捏得變形。陽光依舊明媚,我卻感到如墜冰窟,刺骨的寒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沈聿舟……我的丈夫……他溫柔體貼的面具之下,究竟藏著一副怎樣貪婪、怎樣冷酷的心腸?為了錢,他能做到哪一步?
就在我渾身冰冷,被這個可怕的發(fā)現(xiàn)和猜想攫住時,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沈聿舟回來了。
不同于前幾次深夜的悄然來去,他是在白天回來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重的節(jié)奏,像是在宣告他的存在,也像是在試探我的底線。
我沒有動,依舊背對著門口,坐在書桌前。那份保險合同被我迅速塞進了抽屜最底層,鎖好。指尖冰涼,微微顫抖。
他的腳步聲停在客廳中央,沉默了幾秒。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較量。
“林晚,”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卻掩飾不住底下的疲憊和不耐煩,“我們談談?!?/p>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
客廳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看起來有些憔悴,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昂貴的手工西裝也難得地有了些褶皺。顯然,這段時間的“冷處理”,并不如他預想中那般輕松愜意,沒能逼得我潰不成軍,反而讓他自己焦頭爛額。他引以為傲的控制力,在我這塊“頑石”面前,似乎失效了。
“談什么?”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像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波瀾。目光掠過他,落在他身后的虛空,仿佛他只是一個不值得聚焦的模糊背景。
我的平靜顯然激怒了他,或者說,讓他感到了失控的恐慌。他眉宇間那點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崩裂,染上濃重的煩躁:“談什么?談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那天在酒店,是白薇情緒崩潰,她家里出了事,我只是安慰她!那驗孕棒……那是個誤會!她自己都搞錯了!你非要揪著不放,把事情鬧得這么難堪?”
“誤會?”我輕聲重復,尾音微微上揚,像一片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下去,“沈聿舟,抱著她、讓她靠在你懷里‘安慰’是誤會?她拿著兩道杠的驗孕棒站在你酒店房間里,也是誤會?”
我的目光終于聚焦在他臉上,銳利如刀:“那是不是要等到孩子生下來,抱到你面前叫你爸爸,才不算誤會?”
“你!”沈聿舟被我直白而刻毒的話刺得臉色鐵青,額角的青筋隱隱跳動。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慣有的、掌控一切的氣勢變得有些咄咄逼人,卻更像虛張聲勢:“林晚!你說話注意點!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白薇她……”
“她怎么樣與我無關(guān)。”我冷冷地打斷他,聲音沒有提高半分,卻清晰地斬斷了他所有試圖辯解的話語,“那是你和她之間的事。我現(xiàn)在只關(guān)心我們之間的事?!?/p>
沈聿舟被我噎住,他大概從未想過我會如此徹底地將他“推開”,將他和白薇捆綁在一起。他眼底閃過一絲狼狽,隨即被更深的慍怒取代。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制瀕臨爆發(fā)的情緒,語氣重新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施舍的“理性”:
“好,好。就算那天……是我的疏忽,讓你誤會了。我道歉。” 他吐出“道歉”兩個字,生硬得像在咀嚼砂石,“現(xiàn)在,鬧也鬧夠了,氣也該消了。收拾一下,跟我回家。媽那邊問了好幾次了,我替你擋著,但她老人家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折騰?!?/p>
他搬出了他母親。那位永遠挑剔、永遠覺得我配不上她寶貝兒子的貴婦人。這曾是我婚姻中無形的枷鎖之一。
“回家?”我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笑話,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回哪個家?那個你用來金屋藏嬌的家?還是回你媽眼皮子底下,繼續(xù)演我們貌合神離的戲碼,好讓你媽安心?”
“林晚!”沈聿舟徹底被激怒,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獅子,“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除了疑神疑鬼、無理取鬧,你還會什么?這個家,哪一樣不是我沈聿舟給的?沒有我,你算什么?”
他揮手指著這間公寓,姿態(tài)高高在上,眼神鄙夷而冰冷,像在看一個依附他生存的寄生蟲:“這房子!你身上穿的!你用的!哪一樣離得開我?你除了會花我的錢,享受我給你的優(yōu)渥生活,你還會做什么?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跟我叫板?!”
“優(yōu)渥生活?”我輕輕重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他理所當然的指責,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向我曾經(jīng)最在意、也最自卑的軟肋——那個為了愛情放棄事業(yè)、甘愿做他背后女人的選擇。但此刻,這軟肋被撕開,露出的不是鮮血淋漓的脆弱,而是燒灼一切的怒火和……一種塵埃落定的解脫。
我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距離近得能看清他因憤怒而微微擴張的瞳孔里,映著我此刻冰冷決絕的臉。
“沈聿舟,”我的聲音異常清晰,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你聽好了?!?/p>
“我們離婚?!?/p>
這四個字,仿佛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又像搬開了壓在胸口許久的巨石。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近乎虛脫的輕松。
沈聿舟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了。他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他以為可以隨意拿捏的女人。他臉上那層精心維持的、屬于上位者的傲慢和慍怒,如同遭遇重擊的冰面,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絲……近乎恐慌的空洞。
“你……你說什么?”他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
“我說,”我迎著他震驚的目光,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像在宣讀最后的判決,“我們離婚?!?/p>
空氣死寂。窗外的陽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沈聿舟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那聲音里充滿了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種荒謬感:“離婚?林晚,你瘋了?!為了一個誤會?為了你那點可笑的自尊心?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離了我,你拿什么活?你這種只會依附別人生活的菟絲花,離了土壤,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活不活得下去,是我的事?!蔽业穆曇羝届o無波,看著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波瀾也徹底平息。這張曾讓我魂牽夢縈的臉,此刻只剩下丑陋和陌生?!爸劣谖沂鞘裁础?/p>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價值不菲的腕表,掃過他手工定制的西裝,最后落回他寫滿憤怒與輕蔑的眼睛,一字一頓:
“從今往后,我是什么,都與你沈聿舟,再無半分關(guān)系?!?/p>
沈聿舟的臉色由鐵青轉(zhuǎn)為一種可怕的煞白,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憤怒、震驚、被忤逆的狂躁,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拋棄的恐慌。
“好!好!林晚!你有種!”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冰冷的恨意,“你想離是吧?行!我成全你!但你別后悔!”
他猛地轉(zhuǎn)身,像是要逃離什么瘟疫,腳步帶著一種失控的力道沖向玄關(guān)。目光掃過那幾個裝滿他物品的巨大黑色垃圾袋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臉色更加難看。最終,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沒有一腳踹過去,只是粗暴地一把抓起沙發(fā)上的一個公文包——那大概就是他今天回來的目的。
“砰——!”
公寓門被他用盡全力摔上,震得墻壁都在嗡鳴。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久久不散,像一個時代倉促而狼狽的終結(jié)音。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松懈,順著書桌滑坐在地板上。冰涼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我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沒有眼淚。
一滴都沒有。
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呼嘯著穿堂風的黑洞。冷得刺骨,卻也空得徹底。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癡心妄想,連同那個叫沈聿舟的男人,都被剛才那聲巨響,徹底關(guān)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