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的細雨如煙似霧,籠罩著皖南的小山村。蕙蘭蹲在河邊,
小心翼翼地清洗著爺爺那件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河水冰涼刺骨,她的小手凍得通紅,
卻不敢有半點馬虎——這是爺爺唯一一件體面的衣服,明天他要去鎮(zhèn)上開會?!疤m丫頭,
快回來!下雨了別淋著!”河岸上傳來爺爺沙啞的呼喚。蕙蘭抬起頭,
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就來,爺爺!衣服馬上就洗好了?!边@是1998年的春天,
蕙蘭十二歲。她與爺爺相依為命住在村東頭的老屋里,那是一座歷經(jīng)風雨的徽派老宅,
白墻黑瓦,院子里有棵老槐樹,據(jù)說是爺爺?shù)臓敔敺N下的。爺爺名叫李守義,
是村里的老會計,如今已經(jīng)七十有三。他的人生故事,
蕙蘭都是從村里老人口中一點點拼湊起來的。爺爺年輕時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
十九歲就在公社當會計,娶了鄰村最俊俏的姑娘秀芬——那就是蕙蘭的奶奶。奶奶溫柔賢惠,
兩人相敬如賓,是村里人人羨慕的一對。然而好景不長,婚后第五年,
奶奶在生蕙蘭的父親時大出血,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落下了病根,再也干不了重活。
爺爺對奶奶呵護備至,從不讓她下地干活。白天他忙完公社的工作,晚上還要下地種田。
即使這樣,家里的日子依然緊巴巴的。但奶奶總是說:“日子苦點不怕,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蕙蘭的父親李建國是獨子,從小被寵壞了。他不愛讀書,
整天游手好閑,初中沒畢業(yè)就嚷嚷著要出去闖蕩。爺爺希望他學(xué)門手藝,
把他送到鎮(zhèn)上的木匠那里當學(xué)徒,可他吃不了苦,沒半年就跑回來了。改革開放后,
村里不少年輕人南下打工,李建國也心動了。爺爺舍不得兒子遠行,
但奶奶說:“讓孩子出去見見世面也好。”誰知這一去,李建國就像脫韁的野馬,
一年到頭難得回趟家。偶爾回來,也是向爺爺奶奶要錢,說是在外面做生意需要本錢。
爺爺每次都會給他一些,雖然明知道這些錢多半有去無回。蕙蘭五歲那年,
母親王秀英和父親一起外出打工,把蕙蘭丟給了爺爺奶奶。起初還會寄錢回來,
后來就音信漸少。奶奶身體本就不好,照顧蕙蘭的重擔全落在了爺爺身上。
最讓蕙蘭記憶深刻的是那個冬天的夜晚。奶奶已經(jīng)病得很重,
卻堅持不讓爺爺告訴在外地的兒子?!敖▏谕饷娌蝗菀?,別讓他擔心?!蹦棠炭偸沁@樣說。
那晚風雪交加,奶奶突然呼吸困難,爺爺冒著大雪跑去請村醫(yī)。等他們趕回來時,
奶奶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她最后的一句話是:“照顧好蘭蘭...”爺爺撲在奶奶身上痛哭失聲,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爺爺流淚。奶奶的葬禮上,李建國終于回來了,
但不是一個人——他帶著已經(jīng)懷孕的王秀英。更讓村里人議論紛紛的是,
王秀英的肚子明顯已經(jīng)有六七個月大,算算時間,奶奶病重時他們就已經(jīng)有了孩子,
卻誰也沒有告訴。葬禮結(jié)束后,李建國和王秀英又要離開。爺爺抱著小蕙蘭,
顫聲問兒子:“你們要把孩子帶走嗎?”李建國瞥了一眼蕙蘭,
不耐煩地說:“帶個丫頭片子多麻煩,你先看著吧?!闭f完就拉著王秀英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蕙蘭和爺爺相依為命。爺爺既當爺爺又當奶奶,學(xué)會了梳頭、扎辮子,甚至縫補衣服。
村里的女人常常笑話他:“守義叔,這些女人活你也干???
”爺爺總是笑呵呵地回答:“沒辦法,誰讓我有個寶貝孫女呢。”盡管生活清貧,
爺爺卻從不虧待蕙蘭的教育。他常說:“你奶奶最遺憾的就是沒讀多少書,
她要是看見我們蘭丫頭這么用功,不知多高興呢?!鞭ヌm沒有辜負爺爺?shù)钠谕?/p>
學(xué)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每天夜里,她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爺爺就坐在一旁打著瞌睡陪她。
有時蕙蘭勸爺爺先去睡,爺爺總是搖頭:“你寫你的,爺爺陪著你。當年你爸爸學(xué)習時,
我要是有空多陪陪他,也許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了...”說到這里,爺爺總是欲言又止。
蕙蘭十二歲那年,父親突然回來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王秀英和一個三歲的男孩。
那孩子穿著新衣服,手里拿著昂貴的玩具,與穿著補丁衣服的蕙蘭形成鮮明對比。“爸,
這是你孫子,強強。”李建國得意地說,“我們在城里買了房子,
這次回來是想把戶口遷過去?!睜敔斂粗鴮O子,眼中閃過復(fù)雜的神情,
但還是搖搖頭:“遷戶口可以,但你們得把蘭蘭帶走?!蓖跣阌⒘⒖探衅饋恚骸澳窃趺葱?!
城里生活多貴??!再說了,強強還小,我哪顧得過來兩個!
”李建國也幫腔:“蘭蘭都這么大了,留在村里挺好。等我們穩(wěn)定了再接她過去。
”爺爺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要是不要蘭蘭,就都給我滾!”最終,
李建國和王秀英帶著兒子走了,再也沒有提接蕙蘭的事。那天晚上,
爺爺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很久的煙,蕙蘭偷偷看見爺爺在抹眼淚。初三那年,
蕙蘭以全鎮(zhèn)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
然而喜悅很快被現(xiàn)實的冷水澆滅——高中學(xué)費加上住宿費、生活費,一年要兩千多元,
這對他們家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爺爺卻毫不猶豫:“考得上就要去讀!錢的事爺爺想辦法。
”他先是去找了李建國。聽說兒子在城里開了個小超市,生意不錯。
爺爺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找到那里,卻看見李建國正在打麻將,桌面上都是百元大鈔。
“爸?你怎么來了?”李建國很意外。爺爺說明來意后,李建國皺起眉頭:“錢是有,
但都壓貨上了。再說強強馬上要上幼兒園,一年也得萬把塊呢。
”王秀英在一旁冷嘲熱諷:“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早晚要嫁人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
還能幫襯家里?!睜敔敋獾门ゎ^就走?;氐郊?,他翻箱倒柜找出奶奶留下的玉佩,
那是奶奶的嫁妝,爺爺一直珍藏至今?!盃敔?,不能賣!”蕙蘭哭著阻攔,
“這是奶奶留給您的念想啊!”爺爺撫摸著玉佩,
眼中含淚:“你奶奶要是知道這玉佩能讓你上學(xué),一定會高興的?!焙髞磙ヌm才知道,
爺爺賣玉佩的錢還不夠,又偷偷去找了放高利貸的劉老三。那天傍晚,
蕙蘭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鎮(zhèn)上打工回來,看見院子里停著一輛陌生的摩托車。
屋里傳來爺爺和劉老三的說話聲?!袄蠣斪樱@是三千塊錢,你點一點?!眲⒗先f,
“說好了,蕙蘭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后要還五千?!睜敔?shù)氖治⑽l(fā)抖,在借據(jù)上按了手印。
蕙蘭沖進屋去:“爺爺,我們不借高利貸!我不去上學(xué)了!
”爺爺?shù)谝淮螌λl(fā)了火:“胡說!錢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讀書,給爺爺爭口氣!
”最終,蕙蘭還是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臨行前,爺爺塞給她一個布包:“到學(xué)校再打開。
”火車開動后,蕙蘭打開布包,里面是爺爺?shù)臒煷鸵粡堊謼l:“蘭丫頭,爺爺戒煙了,
煙袋你留著作個念想。在北京好好的,別惦記爺爺。”蕙蘭的淚水模糊了車窗外的風景。
大學(xué)生活比高中更加艱辛。蕙蘭同時做著三份兼職:早上送報紙,下午在圖書館整理書籍,
晚上在家教中心代課。她每天只睡五六個小時,其余時間全部用來學(xué)習和工作。
大二那年寒假,蕙蘭因為買不起回家的車票,留在北京打工。除夕夜,
她給村里小賣部打電話,請人叫爺爺來接?!盃敔?,是我,蘭蘭?!薄疤m丫頭啊,
吃餃子了嗎?”爺爺?shù)穆曇敉高^電話線,顯得遙遠而微弱。“吃了,爺爺。您呢?
”“吃了吃了,村長送來的,肉餡的,香著呢?!睜敔旑D了頓,
“蘭丫頭啊...爺爺有件事跟你說...”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蕙蘭以為信號斷了。
“你爸媽...回來了?!睜敔斀K于說,“他們想要你的聯(lián)系方式,我沒給。
”蕙蘭的心猛地一沉。后來從同村同學(xué)那里,蕙蘭才得知真相:父母在城里又生了一個女兒,
如今兒子要上學(xué)了,他們想回村里落戶,需要爺爺簽字同意拆遷老屋,換取城里的安置房。
爺爺堅決不同意,因為老屋拆遷后,蕙蘭就連最后的家都沒有了。那個寒假,蕙蘭拼命工作,
攢夠了錢,在開學(xué)前回了一趟家。當她看到爺爺瘦削的身影時,
眼淚奪眶而出——爺爺比以前更加蒼老虛弱了。更讓她心痛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