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櫻那句“爾等污穢之心,豈配論她?”如同凜冽的寒冰風暴,瞬間凍結(jié)了書齋內(nèi)所有不懷好意的聲音。傅雅琴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傅明遠緊鎖的眉頭下,眼神復雜地掠過葉挽,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其他幾位長輩更是噤若寒蟬,在傅雪櫻那不容置疑的家主威儀和冰冷如刀的斥責面前,任何質(zhì)疑都顯得蒼白無力。
葉挽站在門口,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沖刷著方才的屈辱,留下的是被巨大暖流包裹的、近乎失重的震撼。傅雪櫻最后投來的那一眼,冰封之下破土而出的堅定暖意,無聲地在她心湖投下巨石,漣漪久久不息。那“技之傳承人”的身份,不再僅僅是擺脫流言的護身符,更成了一道無形的契約,將她與傅家,與她,更深地捆綁在一起。
流言的陰霾并未完全散去,宅院深處仍有竊竊私語,但明面上的惡意卻如同被寒霜打蔫的毒草,暫時蟄伏。傅雪櫻以雷霆手段整頓了內(nèi)宅,幾個散布流言最甚的仆役被毫不留情地驅(qū)逐,傅雅琴也被禁足反省。鐵腕之下,傅家這座古老的庭院,終于恢復了幾分表面的寧靜,只是這寧靜之下,暗流涌動,等待著下一個突破口。
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就在這緊繃的平靜中悄然降臨。一夜之間,天地素裹銀裝。清晨,傅雪櫻接到了來自京都附近深山一座古剎的緊急求援——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壓塌了寺中一座存放著珍貴古代壁畫的偏殿一角,壁畫受損嚴重,亟需頂尖修復師前往搶救性處理。任務緊急且艱險,傅雪櫻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只帶上了葉挽和兩名最得力、也最沉默寡言的助手,輕車簡從,頂著漫天風雪踏上了進山的路。
山路崎嶇難行,厚厚的積雪掩蓋了路徑,車輪不時陷入雪坑。寒風裹挾著冰粒子,瘋狂地拍打著車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嗚咽。葉挽裹緊厚厚的羽絨服,望著車窗外白茫茫一片的混沌世界,只覺得天地浩渺,人如微塵。她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衣服按住了衣襟上那枚冰涼的櫻花書簽,仿佛那是連接著某種安穩(wěn)的錨點。她悄悄看向身旁閉目養(yǎng)神的傅雪櫻。她穿著一件深灰色羊絨大衣,領口圍著一條素色圍巾,側(cè)臉在昏暗的車內(nèi)光線下顯得愈發(fā)清瘦,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在假寐,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有偶爾因車身劇烈顛簸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葉挽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她知道傅雪櫻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也知道她此刻內(nèi)心的壓力絕不亞于這肆虐的風雪。她悄悄地將自己靠窗的位置讓出更多空間,希望她能倚靠得更舒服些。
車子在黃昏時分才艱難抵達山腰那座古剎。寺廟很小,古樸而滄桑,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只有幾盞昏黃的燈火在風雪中頑強地亮著,如同指引迷途者的孤星。主持是一位年邁的老僧,帶著幾名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沙彌,親自在幾乎被雪封住的山門前迎接。風雪太大,下山的路已徹底斷絕,他們必須在此留宿。
寺中沒有多余的客房。老主持滿臉歉意地將傅雪櫻和葉挽引至一間供貴客使用的禪房。房間不大,陳設極為簡樸,只有一張鋪著干凈被褥的矮榻,一張矮幾,一個燒著炭火的暖爐,以及一道將房間隔成里外兩間的竹簾。竹簾后面,隱約可見一個冒著氤氳熱氣的溫泉池,水汽蒸騰,帶著淡淡的硫磺氣息——這是古剎賴以在嚴寒中存續(xù)的天然地熱泉眼。
“風雪嚴寒,條件簡陋,委屈二位施主了。這池溫泉可驅(qū)寒解乏,請安心使用?!?老主持雙手合十,深深一禮,便退了出去,留下兩人面對這間風雪中的溫暖斗室。
門被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雪聲。禪房內(nèi)只剩下炭火偶爾噼啪的輕響,以及溫泉池水汩汩涌動的聲音。暖爐散發(fā)著融融的熱意,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氣息和一種奇異的靜謐。
葉挽脫下厚重的外套,只覺得凍僵的四肢百骸都開始復蘇,涌上一股疲憊的暖意。她看向傅雪櫻。傅雪櫻也解開了圍巾和大衣,露出里面素色的高領羊絨衫,襯得她的脖頸愈發(fā)修長纖細。她的臉色在暖意熏蒸下,褪去了幾分車上的蒼白,卻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落在竹簾后氤氳的水汽上,帶著一種深潭般的沉靜。
“雪櫻小姐,您先……” 葉挽開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她想說您先泡溫泉驅(qū)寒吧,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同處一室,一道竹簾之隔……這場景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京都古寺那個同榻而眠的夜晚,以及那些因此而生出的惡毒流言。一股熱意悄悄爬上耳根。
傅雪櫻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目光從水汽上移開,落在葉挽泛紅的耳廓上,眼神平靜無波,只淡淡說了一句:“風雪阻路,事急從權(quán)。不必拘泥?!?她的聲音清泠依舊,卻少了幾分平日的疏離,多了幾分風雪夜歸人的疲憊。
她率先走向竹簾,身影消失在氤氳的水汽之后。很快,傳來衣物窸窣落下的細微聲響,接著是水波輕輕蕩漾的聲音。
葉挽站在原地,聽著簾后那令人心頭發(fā)緊的水聲,只覺得臉頰更燙了。她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心跳,也緩緩走向竹簾。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完全放下簾子,而是將它拉攏了大半,留下一條窄窄的縫隙。這微妙的距離,既保留了必要的隱私,又讓彼此的存在感在氤氳的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
溫熱的水包裹住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時,葉挽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喟嘆。緊繃的神經(jīng)和冰冷的骨骼仿佛瞬間被這溫柔的暖流融化、舒展。硫磺的氣息鉆入鼻腔,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靠在光滑的石壁上,閉上眼睛,任由暖意滲透四肢百骸,驅(qū)散一路的風雪寒氣。竹簾的另一邊,水波聲規(guī)律而輕柔,傅雪櫻似乎也沉浸在溫泉的撫慰中。
禪房里只剩下水聲和炭火的輕響,時間仿佛在這溫暖的氤氳中凝滯。風雪被隔絕在外,世界只剩下這一方小小的、彌漫著水汽的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葉挽的神經(jīng)完全放松下來,意識都有些朦朧時,竹簾那邊,傅雪櫻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夢囈般的柔軟,輕輕響起,穿透了薄薄的竹簾和水霧。
“這雪……很像小時候,在北海道?!?/p>
葉挽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清醒。她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傅雪櫻……在主動提起過去?那個被深鎖在“心之雪原”之下的過去?
水波輕輕蕩漾了一下,傅雪櫻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很輕,很慢,帶著一種遙遠的追憶和深藏的孤寂。
“我母親……很喜歡雪。她說,雪是最干凈的,能掩蓋世間一切污濁?!?她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某個溫暖的畫面,“每年隆冬,她都會帶我去北海道的別莊住上一段日子。那里的雪,積得很厚,很安靜……像鋪滿了整個世界的白羽?!?/p>
葉挽靜靜地聽著,身體沉在溫暖的水中,心卻隨著她的講述,飄向了遙遠的雪國。她仿佛能看到小小的傅雪櫻,穿著厚厚的和服,被母親牽著手,走在無垠的雪地里,留下兩行小小的腳印。
“我們住的木屋前,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冬天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傅雪櫻的聲音里,那絲柔軟漸漸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母親總喜歡坐在廊下,看著那棵樹,說等春天來了,櫻花開了,就帶我去看最盛大的櫻吹雪……她還說,櫻花落下的樣子,像雪一樣美……”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如同被寒風吹散。水波聲似乎也停滯了一瞬。禪房內(nèi)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炭火還在不知疲倦地燃燒著。
葉挽的心揪緊了。她知道接下來是什么。那個被家庭醫(yī)生低聲告知的、源于幼年目睹至親慘烈離世的舊疾……那個畫室里對著空白畫紙靈魂離體的傅雪櫻……那片“心之雪原”最寒冷的源頭。
竹簾那邊,傅雪櫻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輕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被時光打磨過的、深入骨髓的哀傷。
“可是……那個冬天……雪下得特別大,特別急……母親……沒能等到櫻花再開……”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戛然而止的尾音,那壓抑在平靜敘述下的巨大悲傷,如同無形的巨石,重重地砸在葉挽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女孩,在漫天大雪中,失去了最溫暖的依靠,從此靈魂深處,落下了永不消融的寒冰。
水波輕輕晃動了一下,細微的漣漪從竹簾那一邊傳遞過來,貼著葉挽浸泡在水中的手臂皮膚,帶來一陣微涼的震顫。那震顫,仿佛不是水波,而是傅雪櫻壓抑在平靜敘述之下的、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葉挽的心被這微小的漣漪狠狠刺痛。她下意識地,將自己沉在水中的手,朝著竹簾縫隙的方向,極其緩慢地、無聲地移動過去。溫熱的泉水包裹著她的指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細微的漣漪傳來的方向,感受到那無形的悲傷在溫暖的水中無聲地彌漫、擴散。
她的指尖,在清澈的水面下,終于觸碰到了竹簾的底部。隔著冰冷的竹篾,她仿佛能感受到竹簾另一邊,那具浸泡在溫泉中的身體所散發(fā)出的、比水溫更深的孤寂。她不敢再向前,只是讓指尖靜靜地停留在那里,隔著竹簾,隔著水面,傳遞著一種無聲的、笨拙的陪伴。
氤氳的水汽在竹簾縫隙間繚繞、升騰,模糊了彼此的界限。水波溫柔地蕩漾著,像一只無形的手,將竹簾兩邊的氣息、溫度、以及那無法言說的哀傷,無聲地傳遞、交融。傅雪櫻沒有再說話。葉挽也沒有。禪房里只剩下水流的汩汩聲,炭火的噼啪聲,以及風雪在窗外永不停歇的嗚咽。
在這絕對的靜謐與暖意中,在那道薄薄竹簾的隔斷與連接下,一種比語言更深刻、比觸碰更親密的情感,如同溫泉池底悄然涌動的暖流,無聲地、不可抗拒地流淌在兩人之間。那是靈魂在孤獨深淵邊緣的彼此映照,是傷痛在溫暖水汽中的悄然靠近。風雪被隔絕在外,世界只剩下這一池暖水,一道竹簾,和兩顆在無聲的水波傳遞中,緩慢靠近的心。
情愫,在氤氳的蒸汽里,在竹簾的縫隙間,在水波的溫柔傳遞下,無聲地流淌,悄然地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