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農校的批文竟比預想中來得更快。傳旨的小黃門剛跨出袁府門檻,王莽便與袁小姐帶著工匠們赴潁川城外選了塊向陽的空地——原是片荒廢的地主宅院,斷墻殘垣間還生著半人高的蒿草,卻勝在地基結實,門前又有一條活水渠,正合了袁紫涵“近田近水”的設想。
“這處好。”袁紫涵蹲在水渠邊,指尖撥了撥清波,水里映出她素色的布裙,“農戶們下了地就能來聽課,渠水還能澆園子里的試種田?!彼D頭看向王莽,他正指揮工匠丈量地基,青布官袍的袖口卷著,露出小臂上結實的肌肉,倒比那日在酒桌上多了幾分煙火氣。
王莽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水渠,嘴角彎了彎:“姑娘想得周到。我已讓人去附近村落尋老農,但凡會看節(jié)氣、能辨五谷的,都請來講課,月錢按廩食發(fā)放?!彼D了頓,又道,“只是畫圖的事,還得勞煩姑娘?!?/p>
袁紫涵臉頰微紅,從布包里取出一卷麻紙,上面已用炭筆勾勒出幾株作物:“這幾日畫了些,你看合用嗎?”紙上的谷子顆粒飽滿,麥芒纖毫畢現,連葉片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辨。最妙的是角落添了只蝗蟲,翅尖的紋路竟也栩栩如生。
“竟連這個也畫了?!蓖趺闷甬嫾垼讣庥|到炭筆的痕跡,微微發(fā)澀,“有了這個,農戶們再見到蝗蟲,便知是可防可治的,不會像去年那般慌了神。”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喧嘩。幾個背著竹簍的農婦擠在工地外圍,踮腳往里瞧,為首的張二嬸嗓門最亮:“袁姑娘,聽說這是要建能教人種地的學堂?咱婦道人家也能進?”
袁紫涵認得她——去年潁川鬧蝗災時,便是這張二嬸帶著十幾個婦人,一夜編出百十個竹籠,雙手磨得全是血泡。她站起身,揚聲道:“不僅能進,還要請嬸子們當先生呢!誰擅長選種、誰會漚肥,都能來講講?!?/p>
張二嬸眼睛一亮,扯著身邊的婦人就往里擠:“那敢情好!我娘家傳的選麥種法子,挑顆粒時要咬開看芯子,雪白的才是好種,這算不算本事?”
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你一言我一語地數著自家的能耐。王莽站在一旁看著,忽然對身后的書吏道:“把這些都記下,編一本《農婦經驗集》,刻成木板書,讓各鄉(xiāng)都照著學?!?/p>
袁紫涵望著他,忽然想起那日他說“有我在”時的眼神。此刻陽光穿過他的發(fā)梢,在他肩頭投下細碎的光斑,竟比酒桌上那杯晃動的酒液更讓人踏實。
開工半月后,農校的主體架子已初見雛形。原有的斷墻被重新砌起,糊上摻了麥稈的黃泥,墻上留出大片空白,正等著袁紫涵的畫。試種田也翻了土,撒下了二十幾種作物的種子,是王莽讓人從各地搜羅來的新種。
這日傍晚,袁紫涵帶著幾個農婦在試種田邊插竹牌,牌上寫著作物的名字和下種的日期。剛插完最后一塊,卻見王莽匆匆走來,手里攥著一卷竹簡,臉色沉得像要落雨。
“陛下急召我回長安?!彼曇粲行﹩?,將竹簡遞給她。那份詔書,像塊石頭砸在兩人中間。
袁紫涵捏著竹簡的手指微微發(fā)顫,竹片邊緣割得掌心發(fā)疼。她低頭看向田里剛冒頭的新苗,嫩綠色的芽尖還裹著種皮,風一吹就晃悠,像極了此刻她的心跳?!昂螘r動身?”
“明日。”王莽看著她的發(fā)頂,喉結動了動,“農校的事,我已托了潁川太守照應,他是我舊部,定會盡心。還有……”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竟是塊瑩白的玉佩,雕著株沉甸甸的稻穗,“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據說能護佑田苗興旺?!?/p>
袁紫涵沒接,只是抬頭看他。月光又爬上了他的側臉,和那日酒桌上一樣分明,只是眼底的翻涌換成了歉疚?!按笕朔判模彼鋈恍α?,聲音輕得像風拂過稻穗,“農校會像田里的苗一樣,好好長起來的。”
王莽望著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初見時她捏著蝗蟲說“比棗糕還香”的模樣。他把玉佩塞進她手里,掌心的溫度燙得她縮了縮手。
王莽離城的時辰選在天未亮時。袁紫涵沒去送,只在農校的墻上多畫了一幅畫——晨霧里,一個農人牽著牛往田里走,田埂上有株剛抽穗的稻子,穗尖上停著只螞蚱,翅尖閃著金紅的光。
畫完時,太陽剛躍過東邊的山梁,照在試種田上。那些新苗不知何時已舒展了葉片,迎著光,綠得發(fā)亮。張二嬸提著早飯走來,笑道:“姑娘畫得真好!這螞蚱畫得跟活的似的,定是個好兆頭?!?/p>
袁紫涵摸著墻上的畫,指尖劃過那株稻穗,忽然想起王莽臨走時的話。她望向長安的方向,晨光里,農校的屋檐下,第一面寫著“務本”二字的木匾,正被工匠們穩(wěn)穩(wěn)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