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塊,一分都不能少!俺家大柱是腿瘸,可你家閨女是個囫圇人,這價(jià),公道!
”尖利刻薄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錐子,扎透了堂屋的門板,刺進(jìn)我的耳膜。我端著豬食的手,
在半空中凝固了。1990年的夏天,我,林嵐,重生回來的第三天,就在門外,
聽見了我媽趙桂花,要把我賣掉的消息。買家是鄰村的王大柱,三十五歲,
少年時從山上摔下來,瘸了一條腿,至今沒娶上媳婦。而我,林嵐,今年十八,
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高中生,是村里人眼中的“準(zhǔn)大學(xué)生”。上一世,我就是從這里,
被推進(jìn)了地獄。我被他們用麻繩捆著,塞進(jìn)王大柱的驢車,
哭喊聲被淹沒在鄉(xiāng)親們“恭喜”的喧鬧里。婚后,王大柱的瘸腿成了他心理變態(tài)的根源,
酗酒、家暴,我身上的傷疤舊的疊著新的。十年后,我終于攢夠了錢,逃了出去,
卻在一次車禍中,重新回到了這個十八歲的夏天。命運(yùn),給了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jī)會。
我猛地推開門,豬食“哐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泔水濺了趙桂花和媒婆一身?!拔也患?!
”兩個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趙桂花愣了一秒,隨即三角眼一瞪,
巴掌裹著風(fēng)就扇了過來?!胺戳四懔?!老娘養(yǎng)你這么大,讓你嫁個人怎么了?三千塊錢,
夠你弟弟娶媳婦蓋新房了!你一個賠錢貨,還想上大學(xué)?做你的清秋大夢!
”媒婆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幫腔:“哎呦,林家嫂子,你這閨女讀了幾天書,心都讀野了。
女人家,書讀再多,不還是得嫁人生娃?能嫁到王家去,那是她的福分!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看著趙桂花那張因?yàn)樨澙范で哪槪α?。那笑聲,凄厲得像夜梟。
“福分?為了給你兒子娶媳婦,就把你女兒往火坑里推,趙桂花,你配當(dāng)媽嗎?
”“我打死你個不孝女!”趙桂花被我戳中了痛處,瘋了一樣撲上來,
抓著我的頭發(fā)往墻上撞?!芭?!砰!砰!”額頭磕在泥胚墻上,血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
和眼淚混在一起,又咸又澀。“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趙桂花喘著粗氣,
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的狼,“明天我就讓你弟弟林偉看著你,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
什么時候再出門!”她把我拖進(jìn)西邊的柴房,從外面“哐”地一聲鎖上了門。黑暗中,
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來。我知道,這一世,如果我不逃出去,等待我的,
依舊是那個不見天日的地獄。不,我不要。我死過一次,我不怕了。我摸了摸懷里,
那里藏著我前世打工十年,偷偷攢下的七十三塊錢。這是我唯一的資本,
也是我逃離這里的唯一希望。北京。我要去北京。我要考上輩子做夢都想上的那所大學(xué)。
趙桂花,王大柱,你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知道,我林嵐,
不是你們能用三千塊錢就買斷一生的賠錢貨!2. 最后的稻草,唯一的背叛柴房的黑,
是密不透風(fēng)的。只有一絲月光,從門板的裂縫里擠進(jìn)來,像一道憐憫的傷疤。
我餓得胃里像有把刀在絞,渾身的骨頭都在疼。趙桂花說到做到,真的斷了我的吃喝。“姐,
姐……”門外,傳來一個怯懦的聲音。是我弟弟,林偉。我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掙扎著爬到門邊,“小偉,是你嗎?快,幫姐把門打開,媽瘋了,她要把我賣了!
”門外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鎖鏈晃動的聲音。我以為他要開門,心中一喜??上乱幻?,
塞進(jìn)來的,卻是一個冰冷的、啃了一半的窩窩頭?!敖悖銊e怪我?!绷謧サ穆曇魩е耷?,
“媽說了,你要是跑了,王家那三千塊錢就沒了,我就娶不上媳婦了。姐,
你就當(dāng)……就當(dāng)為了我,行嗎?”“為了你?”我捏著那個窩窩頭,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
“為了你,我就該被賣給一個瘸子,被他打死嗎?林偉,我是你親姐!”“可……可媽說,
你要是考上大學(xué)走了,就再也不會管我們了?!绷謧サ穆曇粼絹碓叫?,“姐,你聽話吧,
吃了窩頭,明天我再給你送?!闭f完,門外的腳步聲就倉皇地跑遠(yuǎn)了。我靠在門上,
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這個我從小背到大,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給他的弟弟,
這個我以為是這個家里唯一還有點(diǎn)人情味的親人,在三千塊錢和他未來的媳婦面前,
毫不猶豫地,選擇把我推向了深淵。他成了看守我的幫兇。我笑了,笑著笑著,
眼淚就流了下來。原來,我高估了親情,也高估了人性。在這個家里,我不是女兒,
不是姐姐,我只是一個可以換取三千塊錢的商品。也好。也好。這樣,我走的時候,
就再也沒有任何牽掛了。我狠狠地將那個窩窩頭塞進(jìn)嘴里,就著眼淚和血水咽了下去。
我需要力氣,我必須活下去,我必須逃出去。夜越來越深,我聽著外面漸漸沒了聲響,
趙桂花和林偉應(yīng)該都睡熟了。我摸索到柴房唯一的一個小窗戶,那窗戶很高,
是用幾根木棍釘死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抓著窗沿往上爬,額頭的傷口因?yàn)橛昧Χ验_,
血又流了下來。我不在乎。我用牙,用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那些釘死的木棍掰斷。指甲翻飛,
鮮血淋漓,我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為了自由,不惜一切。終于,
窗戶被我掰開了一個能容一人鉆出去的口子。我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所謂的“家”,
沒有一絲留戀。再見了,趙桂花。再見了,林偉。再見了,這個吃人的地獄。
我從窗口鉆了出去,像一顆投入黑夜的石子,沒有驚起半點(diǎn)波瀾。3. 午夜列車,
奔向未知凌晨兩點(diǎn)的村莊,死一樣寂靜。我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泥土路上,
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不敢走大路,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
從村后的墳地里穿過去。風(fēng)吹過墳頭的白幡,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我不怕,
因?yàn)槲抑?,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走了將近兩個小時,我才終于到了鎮(zhèn)上的火車站。
這是一個破舊的小站,候車室里,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個趕路的農(nóng)民。我不敢進(jìn)去,
只敢躲在站臺的陰影里。去北京的綠皮火車,是凌晨四點(diǎn)半的。我摸了摸懷里那七十三塊錢,
這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買一張去北京的硬座票,要三十多塊。剩下的錢,
就是我在那個陌生大城市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我不敢去售票口,我怕被人認(rèn)出來。上一世,
趙桂花發(fā)現(xiàn)我跑了之后,立刻就報(bào)了警,說我偷了家里的錢。我在北京還沒站穩(wěn)腳跟,
就被警察找到,遣送了回來。那一次,我的腿差點(diǎn)被趙桂花打斷。這一世,我不能重蹈覆轍。
我看到站臺上,有幾個倒賣車票的“黃?!?。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走了過去?!按蟾?,
去北京的票,有嗎?”一個精瘦的男人打量了我一眼,看我渾身是傷,衣衫襤褸,
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坝校迨畨K一張,愛要不要?!北绕眱r(jià)貴了十幾塊。我的心在滴血,
但沒有別的辦法。我把皺巴巴的錢遞給他,換來了一張薄薄的、印著油墨香的車票。
還剩下二十三塊。我捏著那張車票,像捏著一張通往新世界的船票。四點(diǎn)半,
遠(yuǎn)方傳來“嗚——”的汽笛聲,綠皮火車像一條鋼鐵巨龍,喘著粗氣,緩緩駛進(jìn)站臺。
車門打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像瘋了一樣往前擠。我被人流裹挾著,幾乎雙腳離地?;靵y中,
有人狠狠地踩了我的腳,有人用胳膊肘撞我的胸口。我咬著牙,死死地護(hù)住懷里的車票,
拼了命地?cái)D了上去。車廂里,彌漫著汗臭、煙味和泡面的味道。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是一個靠窗的位置。我把頭抵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心臟還在狂跳。
火車緩緩開動,站臺的燈光一點(diǎn)點(diǎn)向后退去。我終于,逃出來了。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是天堂,還是另一個地兇。但我知道,我再也不用回去了。
火車駛?cè)霟o邊的黑暗,就像我的人生,奔向一個完全未知的遠(yuǎn)方。我把臉埋在膝蓋里,
壓抑了十八年的哭聲,終于在這一刻,沖破了喉嚨。4. 一碗面條,
活下去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當(dāng)我拖著虛浮的腳步,
走出北京站的時候,差點(diǎn)被廣場上洶涌的人潮吞沒。1990年的北京,對我來說,
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高樓、汽車、穿著時髦的男男女女,一切都像電影里的畫面,
讓我感到既新奇,又恐慌。我捏著口袋里僅剩的二十三塊錢,茫然地站在街頭。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人湊了過來,
熱情地問我:“小姑娘,找工作嗎?我們廠招工,包吃包住,一個月給你八十塊。
”在巨大的誘惑面前,我失去了警惕。我跟著他,七拐八拐,進(jìn)了一條偏僻的胡同。然后,
他露出了猙獰的面目,伙同另外兩個男人,搶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錢,
連那張皺巴巴的火車票都沒放過。他們把我推倒在地,罵了一句“窮鬼”,揚(yáng)長而去。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絕望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千辛萬苦地逃出來,
不是為了餓死在北京的街頭。我掙扎著爬起來,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蕩。我餓得眼冒金星,
看到路邊的垃圾桶里有別人吃剩的半個饅頭,都想撲上去。但我僅存的自尊,
讓我沒有那么做。天黑了,我走到一條小吃街。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對我來說,
卻是最殘忍的酷刑。我看到一家叫“老馬飯館”的小店門口,貼著一張招聘啟事:招洗碗工,
月薪三十,管吃住。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沖了進(jìn)去。
一個圍著圍裙、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攔住了我,她就是老板娘,馬姐?!案陕锏??
”“我……我來應(yīng)聘。”我的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叫。馬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看我像個逃難的難民,皺起了眉頭:“有身份證嗎?”我搖了搖頭?!澳强刹恍校?/p>
我這不招黑工?!瘪R姐擺了擺手,準(zhǔn)備趕我走。就在這時,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我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馬姐愣了一下,看著我蒼白的臉和干裂的嘴唇,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忍。
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進(jìn)了后廚。再出來時,她手里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吃吧。
”她把碗推到我面前,“看你也不像壞人。吃完了,就去后廚洗碗,今天開始上班。
不過說好了,要是敢偷懶?;?,我立馬讓你滾蛋?!蔽铱粗峭朊妫?/p>
清湯上飄著幾片翠綠的蔥花,眼淚“啪嗒”一下,掉進(jìn)了碗里。我拿起筷子,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它不僅填飽了我的肚子,
也讓我明白,在這個冷漠的城市里,還有一絲溫暖存在。我活下來了。5. 漏雨的閣樓,
不滅的燈馬姐說的“管住”,是在飯館頂樓,用木板隔出來的一個小閣樓。閣樓又矮又小,
我根本站不直身子。一張破舊的木板床,就是我全部的家具。屋頂有個破洞,下雨的時候,
雨水會順著墻壁流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洼。但對我來說,這里已經(jīng)是天堂了。至少,
我不用再擔(dān)心被趙桂花抓回去,賣給那個瘸子。我的工作,是洗掉飯館里所有的碗。
從早上十點(diǎn),到晚上十點(diǎn),我?guī)缀跻豢滩煌5?,站在那個油膩的水池前。冬天,
刺骨的冷水凍得我雙手長滿了凍瘡,又疼又癢。夏天,悶熱的后廚像個蒸籠,
汗水順著我的額頭流進(jìn)眼睛里,澀得睜不開。一天下來,我的腰酸得像要斷掉,
c was the only star in Beijing.6. 北大“幽靈”,
第一束光每天凌晨四點(diǎn),當(dāng)整個北京城還在沉睡中時,我會準(zhǔn)時醒來。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飯館,借著昏暗的路燈,一路跑到北京大學(xué)。我不敢進(jìn)教學(xué)樓,
只敢在未名湖畔,找一盞最亮的路燈,借著那點(diǎn)光,貪婪地啃食著我從廢品站淘來的舊課本。
湖邊的晨讀聲,朗朗上口,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我像一個卑微的信徒,
在知識的圣殿外,虔誠地朝圣。久而久之,那些晨讀的學(xué)生,都注意到了我這個“幽靈”。
他們會用好奇、同情,甚至鄙夷的目光打量我。我不在乎,我把所有的羞恥和自尊,
都踩在了腳下。直到那天,我遇到了沈言。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臉色有些蒼白,
但那雙眼睛,卻像夜空中最亮的星。他每天都會在湖邊慢慢地散步,
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奧的問題。他注意我很久了。那天,他終于走到了我的面前?!巴瑢W(xué),
你也是北大的嗎?怎么沒見過你?”我窘迫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jìn)書里。
“我……我不是。”他看到了我手里那本破舊不堪的數(shù)學(xué)教材,又看了看我滿是凍瘡的手,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沒有追問,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拔医猩蜓裕上档?。因?yàn)樯。?/p>
休學(xué)了一年。”他自我介紹道,“看你這么用功,是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嗎?”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從那天起,他每天散步的時候,都會停下來,給我講一些我不懂的題。他的思路清晰,
講解透徹,比我之前看的任何一本參考書都有用。后來,他把他所有的復(fù)習(xí)資料,
都送給了我。那些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書本,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
“為什么……要幫我?”我抱著那堆書,聲音哽咽。沈言看著未名湖的湖面,
輕聲說:“我姐姐,當(dāng)年也是像你一樣,為了考大學(xué),差點(diǎn)把命都拼沒了。我在你身上,
看到了她的影子?!彼D了頓,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看著我:“別辜負(fù)了這份辛苦。我相信,
你一定可以的?!蹦且豢?,我感覺一道光,照進(jìn)了我黑暗的人生。沈言,是我來到北京后,
遇到的第一束光。他讓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冷漠和惡意,還有善良和希望存在。
7. 紅眼病的刁難,第一次反擊飯館里,除了我,還有一個叫“紅姐”的服務(wù)員。
她比我大幾歲,長得有幾分姿色,但眼神里總是透著一股尖酸刻薄。
她看不起我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尤其是在知道我晚上偷偷去北大讀書后,那份鄙夷,
就變成了赤裸裸的嫉妒?!皢?,還大學(xué)生呢?大學(xué)生還不是一樣在這刷盤子?
”她總是在我耳邊陰陽怪氣地說風(fēng)涼話。起初,我不想惹事,選擇了隱忍。但我的退讓,
只換來了她變本加厲的刁難。她會故意把我剛洗好的碗推倒在地,然后向馬姐告狀,
說我笨手笨腳。她會把客人的餿主意,都算在我的頭上,害我被馬姐罵。
我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因?yàn)槲抑?,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直到那天,我發(fā)現(xiàn),
我放在閣樓里,沈言送給我的那套復(fù)習(xí)資料,不見了。我瘋了一樣地翻找,
把那個小小的閣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那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沖下樓,正好看到紅姐在后巷的垃圾桶旁,鬼鬼祟祟地,手里拿著的,正是我的書。
她正準(zhǔn)備把它們?nèi)舆M(jìn)那個骯臟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桶里。那一瞬間,我所有的理智,
都“轟”地一聲,斷了。我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沖了過去,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搶回了我的書?!澳愀墒裁矗 奔t姐被我嚇了一跳,隨即撒潑打滾地哭喊起來,“打人啦!
一個洗碗的,還敢打人啦!”馬姐和飯館里的客人都被驚動了,圍了過來。“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