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北舞渡鎮(zhèn)的集市重新熱鬧起來。
趕集的人挑著擔(dān)子,叫賣聲此起彼伏。炸油條的香氣、牲口糞味、舊書攤上的墨香,全都混雜在春寒料峭的風(fēng)里。
清晨的霧像一層薄紗,籠著河灘,也籠著鎮(zhèn)口那一棵老槐樹?;睒湎聰[了兩溜攤子:賣雞鴨的用草繩拴著禽腳,嘰嘰喳喳;賣鹽巴的用紙包成小錐,整齊碼在竹簍里。供銷社的門口,半截舊紅布條在春風(fēng)里打著卷,墻上“講文明,樹新風(fēng)”的標(biāo)語褪了色,像被冬天洗得發(fā)白的衣裳。街面坑洼,凍土還沒完全消透,輪子碾過留下彎曲的水紋。
林河背著個破布袋,跟在父親身后,眼神卻不老實。
他個子拔得快,瘦得見風(fēng)就晃,然而步子生得長,走兩步就超過父親,又被父親冷眼一瞪,訕訕退回去半個身位。
鐵匠鋪的爐火“呼”的一聲,亮得直晃人眼。鐵匠師傅掄起大錘,落下去,火星四散。錘聲與遠(yuǎn)處磨剪子的吆喝聲合拍,像一支粗糙卻有力的打擊樂。旁邊的小攤賣麻花、焦葉兒,油鍋里在咕嘟咕嘟冒泡,炸物香氣被風(fēng)一卷,像看不見的手指撓人心口。林河的胃忽然空了一下,咽了口口水。
“看啥呢?你個小兔崽子!”父親皺眉,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
巴掌不重,卻把他拍回到現(xiàn)實里。
父親姓林名三久,莊稼人臉,四十出頭,眉骨高,眼窩深,皮膚像風(fēng)干的土坯。除了農(nóng)忙,手上不離木刨子,鎮(zhèn)上誰家的桌椅板凳缺了腿,喊一嗓子“林師傅”,他就背著工具去修。冬天沒活兒就修扁擔(dān),用榆木的,繩痕處抹豬油防裂。林河的很多記憶,都和木頭的氣味有關(guān)——新鋸開的木香,混著膠水味,清清涼涼鉆進(jìn)鼻腔,像冷水從喉嚨里滑下去。
“不是看。”林河嘟囔,“聽見了點啥?!?/p>
父親不理,他一門心思要買鐵鋤頭,“上回借老李家的,不趁手。春耕前把自家的置一把。”他討價還價,跟鐵匠鋪唇槍舌劍。鐵匠師傅扯著嗓門說成本漲了,爐里煤貴,鐵貴,錘也貴,最后兩人各退一步,銀子從父親的布袍袖子里跌落出聲,像幾粒散開的小石子。
林河卻沒站穩(wěn)心思。賣唱的姑娘從人群縫隙里穿出來,抱一把月琴,嗓子細(xì)軟,唱的是老腔,尾音像貓走在瓦楞上。她一轉(zhuǎn)身,衣角上的小流蘇抖了抖,像幾滴光。再往前,是跑江湖的說書人,竹板子敲得脆生,一個“話說三國”,唾沫星子飛出去老遠(yuǎn)。孩子們圍成一圈,眼睛瞪得像銅鈴。還有糖畫攤子,師傅手里那勺金黃的糖液繞著圈圈落在石板上,不一會兒便是一條龍,鱗片細(xì)得好像真會一抖一抖呼吸。小男孩舍不得吃,舉著在陽光下比劃,龍的胡須被風(fēng)輕輕一挑,顫顫巍巍。
“去看看清雅跳舞???”賣草藥的老頭咧嘴,露出兩顆黃牙,“文化站的丫頭,腿腳利索得很。”
林河耳朵一動。
穿碎花裙子的趙清雅正站在臨時支起的木臺上。她瘦高,肩線漂亮,從袖口露出一截細(xì)白的腕子,點燈似的把眼睛一抬,臺下就靜了半成。她先是伸出腳尖試探地一點,像在水邊試水,又忽然轉(zhuǎn)腕,裙擺便是一圈花,甩出一股清響。她的舞蹈從來不是城里那種規(guī)矩的架子,而是摻著小鎮(zhèn)的風(fēng)——輕,快,帶著點野。木臺下的女人們嘖嘖稱奇,男人們咳嗽著裝正經(jīng),小孩子不懂,跟著亂跳。趙清雅笑起來,是小鎮(zhèn)初春的太陽,冷里透暖。
林河看得出神。
“鐵鋤頭,拿著?!备赣H把黑亮的鋤頭塞進(jìn)他手里,鋤刃沉甸甸,冷氣從掌心直逼臂彎。他怔了怔,換了個手,仍不舍得把目光從那個跳舞的女孩身上挪開。
“清雅——”有人在臺下喊,像是熟人。
她的眼神往人群里掃了一圈,恰好擦過林河。那一瞬,她像個得了獎的小孩,朝他點了點頭,笑彎了眼。林河胸口微微一熱,耳朵根不由自主發(fā)燒,趕緊把頭偏過了一點,假裝看鐵匠鋪。
“你個不成器。”父親哼了一聲,“走,去買釘子?!?/p>
兩人擠過一溜賣雜貨的攤,粗糙的麻袋蹭過衣角,辣椒的紅粉落了一點,像飛在身上的小火星。供銷社門口,一溜自行車把手立成了鋼鐵樹林,有鳳凰也有永久,車把上的小革皮套被年歲磨得油亮。幾個青年圍在一起吹牛,嘴里銜著草梗,有人捧著一臺上海牌收音機(jī),像捧金磚。收音機(jī)里傳出雜音,間或是女聲唱腔,被風(fēng)剪碎,只?!鞍 钡囊欢翁撚?。
“那是志遠(yuǎn)老師。”有人小聲說。
林河順著聲音望過去,見一個戴著厚鏡片的男人站在書攤前,低頭翻一本舊線裝,指尖極輕地拈著紙角,像怕弄痛了。他穿一件洗到發(fā)白的中山裝,肩背有些單薄,眼神卻專注。周圍幾個孩子偷偷議論——返鄉(xiāng)知青,在鎮(zhèn)小學(xué)代課,說話慢,寫得一手好字。書攤攤主顯然懂行,壓低聲音,嘴唇就那樣一張一合,仿佛整個世界都黯了幾度,只剩下兩個人造著一方安靜的氣泡。
“釘子要幾斤?”父親問。
“先稱二斤?!?/p>
秤桿一翹,砣子一滑,“咣”的一聲,釘子落進(jìn)紙袋,尖利的鐵光叫人不踏實。父親從袖口掏出油票布票翻了一通,嘆了口氣,又把錢塞過去。小攤販笑瞇瞇點頭,嘴里念叨“好日子快了,快了”。
風(fēng)一陣一陣吹,吹得廣告畫“制服新風(fēng)貌”的那張女工剪影一翻一合,似笑非笑。街對面,磨豆腐的石磨“咕嚕嚕”轉(zhuǎn),豆?jié){白如月光,一瓢舀起來,熱氣把磨坊的窗糊出水霧。河堤邊有人拉起網(wǎng),魚翻了個銀肚,在水面劃出一道短短的亮。
“你娘說的鹽巴別忘了?!备赣H記性不差,“還有針線——上回那件棉襖口袋豁了口子,得補(bǔ)?!?/p>
“嗯?!绷趾討?yīng)著,腳尖卻往糖畫攤那邊挪。糖師傅手腕一抖,勺子在石板上畫出一個“舞”字,周圍人“哇”了一聲。林河忍不住笑。糖師傅也看見了,一挑下巴:“小子,要不要來個自個兒的名字?兩分錢一幅,帶棒的三分?!?/p>
林河伸手摸摸口袋,只有幾枚硬幣,涼透。父親瞄見,裝作沒看見,往前走了兩步才回過頭:“給他畫一個‘河’。帶棒的。”
“好嘞!”糖師傅笑開了,金黃的糖從勺口往下流,像一汪小小的太陽忽然被拉長,柔軟、黏滯,落地就定型。林河捧著糖畫,心里像被誰溫了一下。父親的臉看起來還是冷,卻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擋住風(fēng)。
“清雅跳得好?!备赣H忽然說,像順嘴一提,“她娘在紡織廠的,經(jīng)常夜里回不來。丫頭勤快?!?/p>
林河“哦”了一聲,不敢接話。他覺得自己臉上熱,于是拿糖畫擋了擋。糖畫“河”字在陽光里發(fā)光,像一條真的小河——有水聲,有水草,隱約還有鵝的影子。
這會兒,鎮(zhèn)口的大喇叭忽然“吱啦”一聲,接著是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像從云層里傳下來的:“今天集市,請各位注意秩序,不要擁擠,不要亂丟雜物。拾金不昧,人人有責(zé)。好了,放一段音樂……”
音樂混著風(fēng)鉆進(jìn)人群,曲調(diào)不熟,卻帶著一種新的、明亮的勁兒,讓人不由自主想把肩膀挺一挺。
“去看書。”父親說,“你從小認(rèn)字快,跟志遠(yuǎn)老師學(xué)學(xué)?!?/p>
“我——”林河猶豫。
“書拿在手里才知道輕重。”父親的聲音淡淡的,“鋤也得拿,書也得拿。兩頭都不丟,才不吃虧。”
他像是隨口一句,落在林河心里卻敲了下。林河“嗯”了一聲,把糖畫小心夾在腋下,跟著父親往書攤走。
書攤上鋪了麻布,麻布邊角卷了一道黑,露出底下的舊門板。門板上擺滿了書,舊的新的,線裝的、平裝的,有幾本字帖,還夾著幾張發(fā)黃的描紅紙。攤主是個瘦高的中年,臉上風(fēng)紋深,笑起來像木頭也跟著裂開道縫。
“林師傅?!睌傊鞔蛘泻簦坝謳∽觼砝??”
“看看,有便宜合適的,買兩本?!备赣H道。
志遠(yuǎn)老師把書合上,抬眼,鏡片后眼神很溫和:“林河。”
“老師?!绷趾佑悬c不自在。
“來,看看這個?!敝具h(yuǎn)抽出一本封面破舊的地理書,“講的是河流、地勢,寫得不花哨。你名字里有個‘河’,該懂一點河?!?/p>
林河伸手接,書脊粗糙,像人的手繭。他翻了幾頁,紙上有舊墨的香味,像從很久以前吹來的風(fēng)。字寫得很好,端正、不傲慢,有一種樸素的倔強(qiáng)。他看見一段文字寫“流域”,旁邊有人用鉛筆圈了一個小小的圈,圈外寫著“舞祖”,字很輕,像是寫的人怕驚動了哪只看不見的鳥。
“舞祖?”他念出來,“啥意思?”
志遠(yuǎn)笑了笑,“聽老人講,咱這地面舊時候叫‘舞祖’,是不是正經(jīng)典籍里記的,還得慢慢查。”
“舞祖,舞祖……”林河咀嚼這個詞,覺得舌頭底下生出一股涼意,又說不出哪兒涼。
他把書合上,又睜開,像對著一雙張合的眼睛。父親在旁邊摸了一本《木工手冊》,手指在目錄上停一停,像在地里按住一只快鉆回土里的蟲。
“這一帶,河道以前不是這樣走的。”志遠(yuǎn)隨口說,“老人說改過,祠堂后墻下還有舊石?!?/p>
“哪兒的祠堂?”
“北街口那座老祠堂?!?/p>
父親“嗯”了一聲,“那地方年久了,地皮下的東西多?!?/p>
風(fēng)又起了一陣。書葉被風(fēng)翻到中間,壓著書名的那條麻繩抖了抖。遠(yuǎn)處傳來一聲牛叫,低沉,慢,像地底下滾過去一塊巨石。
“老師,多少錢?”父親問。
“給孩子算便宜些。”攤主把手一揮,“林師傅的人,信得過?!?/p>
志遠(yuǎn)笑,不說話。父親把錢放下時,習(xí)慣性地把角捋齊,像把一塊邊角不齊的木料刨直。
“走了?!备赣H把書遞給林河,“別看路上摔了?!?/p>
“嗯?!?/p>
兩人離開書攤。路邊的賣香灰的老太太朝他們背影吹了一口氣,香灰在風(fēng)里散開,飄到一朵野花上,花莖顫了顫,又挺直。老太太一雙眼又渾又亮,像蒙著一層水,卻把人看得發(fā)毛。有人說她年輕時會“看事”,能從雞骨頭里看出禍福。后來她男人死得早,守了一間小屋和一堆香灰,天天坐在路邊,誰經(jīng)過她都要說一句“吉利”。說多了,反倒沒人當(dāng)真。
“吉利?!彼龑χ趾拥谋秤拜p聲吐出兩個字。
林河不知,腳下踢著地上的石子,石子滾到路邊,撞了一下鐵皮桶,發(fā)出一聲空空的響。
他們又繞到賣農(nóng)具的另一頭。王三魁挑著擔(dān),擔(dān)里是幾把舊鐮刀、兩把鐵鍬,锃亮卻帶著舊痕。王三魁生得魁梧,左臉一道斜斜的刀疤像被誰用火把烙上去的,笑起來就扯得可怕。他嘴角叼著一根秸稈,半瞇著眼,像一條在河灘曬暖的蛇。
“林師傅。”他招呼,笑不達(dá)眼底,“買鋤頭呢?我這兒也有。便宜?!?/p>
“不用。”父親冷淡,“買過了?!?/p>
“買過還可以換啊,咱講究個實惠?!蓖跞皽惲艘徊?,看見林河,又笑,“喲,小林河長個兒了。聽說你跑得快,像兔子。要不要跟我干?跑腿的活兒,給錢給得痛快?!?/p>
“不去?!绷趾游站o了手里的鋤柄。
“瞧瞧這脾氣?!蓖跞呀斩拸淖旖且频搅硪贿叄σ飧?,“不急,慢慢來。集上要吃還要鬧,遲早有人求我?!?/p>
父親只當(dāng)沒聽見,抬腿就走。林河跟在后頭,心里卻有點亂,他不喜歡王三魁身上那種味兒,不是汗味,不是煙味,像混著河泥和生銹鐵的腥氣,黏人。
穿過人群,到了河埠頭。運貨的木船靠著岸,船幫上濺著泥點子,幾個漢子卷起袖子往岸上卸麻袋。麻袋印著藍(lán)字,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一排歪七扭八的符號。岸邊堆著木箱,木箱邊角裂開,露出里面一捆亮晶晶的白碗。有人喊著“小心”,有人笑著回嘴“怕什么,摔了算我的”,話沒落音,一只碗果然滑出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擦藥紫?,沒摔碎。圍觀的“哎喲”聲像漲潮。
“回吧?!备赣H看天,云縫里漏出一線淡淡的光,“午后風(fēng)硬?!?/p>
站在河埠頭回望,集市像攤在土地上的一副熱鬧的畫,線條亂,顏色重,邊邊角角卻都有自己的道理。有人走,有人站,有人喊,有人笑,人與物纏在一起,像一股從冬天里緩緩解凍的水,動起來了。
林河把書挪了挪,夾緊在臂彎。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下。
他覺得心口忽然一陣發(fā)緊。
風(fēng)還在吹,吹得旗子打顫,吹得油鍋里火苗一閃一閃;人還在說笑,腳步把泥土踩得越來越實??稍谶@一切熱鬧的背后,像有什么別的東西在慢慢抬頭。
他好像聽見了什么……悠長的笛聲,從喧鬧的人群底下,若隱若現(xiàn)地飄出來。
那笛聲不尖,也不亮,像一條埋在土里的清水,隔著泥,細(xì)細(xì)淌。它不急,不求被聽見,只是從很深很遠(yuǎn)的地方,不厭其煩地往上涌。涌到耳邊時,已經(jīng)帶了一點土腥和冷。
林河猛地轉(zhuǎn)頭,卻什么也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