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館洗杯子的工作,我干了兩個多月。
雙手的紅腫開裂反反復復,結了痂又磨破,最后留下一層粗糙的厚繭,摸上去麻木得幾乎沒有知覺。老板娘依舊刻薄,客人的挑剔和偶爾投來的、認出我后的異樣目光也早已習慣。生活像一架沉重而單調的磨盤,緩慢地、日復一日地碾磨著我所剩無幾的感知。
我學會了徹底低下頭,屏蔽掉大部分外界信息,不去看財經(jīng)新聞,不去聽同事閑談,像一只鴕鳥,把自己埋進沙子里,只專注于眼前堆積如山的臟杯子和下一筆微薄卻能換來幾包泡面的工資。
我以為只要足夠麻木,就能活下去。
直到那天下午。
我剛換下工作服,準備離開。老板娘叫住我,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混合著憐憫和看熱鬧的表情,遞給我一個厚實的、質感極佳的白色信封。
“喏,剛才有個穿西裝的人送來的,指名給你的?!彼财沧欤翱粗蛠眍^不小?!?/p>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
手指有些發(fā)抖,接過那個信封。純白的卡紙,燙著優(yōu)雅的金色紋路,觸手細膩冰涼,與我這雙粗糙紅腫、還帶著清潔劑味道的手形成了慘烈的對比。信封正面,用漂亮的花體字打印著我的名字和這個咖啡館的地址。
像是一種精準的、帶著嘲弄的羞辱。
我捏著信封,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炭,幾乎要拿不住。
“怎么?不敢看?。俊崩习迥镄毖劭粗?,語氣里的幸災樂禍幾乎不加掩飾,“聽說你那前未婚夫……哦不對,是金主?要辦大事了?嘖嘖,這排場……”
我猛地轉過身,攥緊那個信封,幾乎是跑著沖出了咖啡館,將老板娘后續(xù)的嘀咕甩在身后。
一直跑到附近一個廢棄的小公園,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背靠著冰冷斑駁的墻壁,我才顫抖著,撕開了那個信封。
里面是一張同樣精致得不像話的請柬。
純白底,金色浮雕,奢華而高調。
緩緩翻開。
陸沉舟 & 蘇晚
的名字并排而立,用一種極致浪漫的字體纏繞在一起。
下面是一行稍小的字:
謹訂于X月X日(星期六)中午12時整
于星海灣畔私人教堂及臨海莊園
舉行結婚典禮
誠摯邀請您的光臨
落款是雙方家長的名字,排場十足。
請柬內頁還附著一張小小的婚紗照預覽。照片上,陸沉舟穿著一身白色禮服,英俊得如同童話里的王子,他微微低著頭,凝視著懷里的女人。那個女人——蘇晚,穿著價值連城的定制婚紗,笑得幸福而嬌羞,那張和我極其相似的臉,在頂級攝影師的光影下,美得毫無瑕疵,也……刺眼得毫無瑕疵。
他們看起來那么登對,那么完美,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一對璧人。
而請柬,卻精準地送到了我這個剛剛洗完無數(shù)臟杯子、渾身散發(fā)著廉價清潔劑味道的“前替身”手里。
這不是邀請。
這是通知。是炫耀。是最后一遍,慢條斯理地碾過我已經(jīng)碎成齏粉的心臟。
他要結婚了。
和那個真正的、被他放在心尖上的蘇晚。
用最盛大、最奢華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愛情。
而我,我這個見不得光的、被他用完即棄的贗品,連躲在角落里默默腐爛的資格都被剝奪。他非要讓我親眼看著,他是如何將別人捧上云端,而我,又是在怎樣的泥濘里掙扎。
“呃……”喉嚨里涌起一股強烈的腥甜味,我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
請柬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骯臟的地面上,潔白的卡紙瞬間沾染了污漬。
像極了我的命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直起身,靠在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
從包里翻出那個屏幕碎裂、早已只能用來接打電話和收發(fā)短信的舊手機,我?guī)缀跏菓{借本能,撥通了那個哪怕刪除一千次也早已刻在骨子里的號碼。
我知道不該打。
我知道是自取其辱。
但巨大的痛苦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驅使著我。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不會有人接聽時,被接通了。
那邊很安靜,隱約能聽到悠揚的古典音樂背景聲,和他平穩(wěn)的呼吸。
我沒有說話,他也沉默著。
一種無聲的對峙,隔著電波,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
最終,是我先敗下陣來,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請柬……是什么意思?”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字面意思?!标懗林鄣穆曇舯錈o波,聽不出絲毫情緒,“邀請你來觀禮。怎么,看不懂?”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陸沉舟……你一定要這樣嗎?把我踩進泥里還不夠……非要這樣……羞辱我嗎?”
“羞辱?”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語氣里終于有了一絲起伏,卻是極致的冰冷,“林溪,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給你送請柬,只是出于基本禮儀。畢竟,”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你也算是……模仿晚晚,模仿得最用心的一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模仿得最用心的一個……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我靠著墻壁,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請柬就在眼前,那對璧人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原來,我連被刻意羞辱的資格都沒有。在他眼里,我的痛苦,我的絕望,根本不值一提。送請柬,或許真的只是一時興起的“基本禮儀”,或者,是為了向蘇晚表忠心?看,這個贗品,我早已處理干凈。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沉舟,誰呀?婚紗改好了,你來幫我看看嘛……”
他的聲音瞬間切換,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好,馬上來。”
然后,他對電話這邊,恢復了那種極致的冷漠,下了最后通牒:“來不來,隨你。只是,別忘了你簽過的協(xié)議。安分點,別自找難堪?!?/p>
嘟——嘟——
忙音再次響起。
他再次,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甚至懶得再多浪費一秒在我身上。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地上那張沾了污漬的請柬,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低啞,難聽,像夜梟的啼哭,帶著無盡的蒼涼和絕望。
眼淚終于再次流了下來,滾燙的,卻溫暖不了早已冰封的心臟。
他要在星海灣,那個傳說中最美麗、最奢華的地方,給他心愛的女人一個世紀婚禮。
而我,連站在遠處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我只能在這個破敗的、散發(fā)著霉味的角落里,對著這張來自天堂的請柬,一遍遍重溫自己身處地獄的現(xiàn)實。
傷口從未愈合,只是被粗糙的生活磨得麻木。
而此刻,這張輕飄飄的請柬,像一把最鋒利的刀,精準地撬開了結痂的傷疤,露出底下依舊鮮血淋漓、腐爛發(fā)臭的血肉。
痛。
前所未有的痛。
疲憊如同深淵,將我徹底吞沒。
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味。
我最終沒有撿起那張請柬。
任由它躺在污穢里,像我自己一樣。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拖著沉重如灌鉛的雙腿,朝著那個稱之為“家”的、破舊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扭曲而孤單,融入了越來越濃的黑暗里。
他的婚禮,將是這座城市的一場盛事。
而我的痛苦,只是角落里無人問津的、靜默的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