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年輕的英才，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一種深切的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更何況，此人出身江南謝氏，累世清流，門庭高潔，足以見得，他救芊芊并無所求。
偏院里那個因失憶而略顯茫然的少年，其形象在他心中驟然拔高。
“江南謝氏……解元……” 沈巍低沉地重復(fù)著，他踱了兩步，目光再次落回榻上形容憔悴卻眸光灼灼的女兒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憂慮。
而是一絲屬于父親獨有的帶著點隱秘期許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他走回床邊，保養(yǎng)得宜、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力道，輕輕覆在沈芊芊緊緊抓住他袖子的手上。
女兒的手冰冷而微顫。
“芊芊?！?/p>
沈巍的聲音放得異常低沉柔和，帶著安撫，更帶著一種仿佛塵埃落定的篤定。
“莫再憂急。為父知道了。”
他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那動作里蘊含的力量與承諾讓沈芊芊焦灼的心猛地一窒。
她抬起淚眼，對上父親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冰霜已盡數(shù)消融，只余下一種令她心跳莫名加速的暖意與……了然？
沈巍的目光在她臉上細(xì)細(xì)巡梭，而后微微頷首，語氣沉穩(wěn)。
“此子……謝蘊之，家世清貴，門風(fēng)端謹(jǐn)，更難得的是……少年登科，才情卓絕，實乃棟梁之器！”
這是一個文官領(lǐng)袖對后輩最高的期許與評價。
沈芊芊的心跳驟然失序。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涌上臉頰，染紅了蒼白的雙頰，連帶著耳根都微微發(fā)燙。
父親話語里的深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kuò)大。
她下意識地想垂下眼簾，避開父親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卻又被一種隱秘的渴望牢牢釘住。
沈巍將女兒瞬間的羞澀盡收眼底，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屬于廟堂巨擘的沉穩(wěn)與篤定，再次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
“莫怕，也莫急。為父心中有數(shù)?！?/p>
“他既于你有舍命相護(hù)的大恩，自身又是這般萬里挑一的俊彥……待他金榜題名之時……”
沈巍略微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掃過女兒瞬間屏住的呼吸和驟然亮起羞怯的情愫。
沈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為女兒鋪就錦繡前程的慈愛。
“為父便替你，做主！”
那層薄如蟬翼。
在她心底隱秘角落悄然滋生的悸動，瞬間被賦予了最堅實的依靠。
一股帶著眩暈感的喜悅猛地沖上頭頂，讓她幾乎忘記了身體的虛弱，手指下意識地蜷縮，緊緊回握住父親溫暖的手掌。
滾燙的淚意再次涌上眼眶，這一次，卻不再是因為恐懼想，而是被巨大的甜蜜。
她張了張嘴，臉頰燒得如同天邊的晚霞。
所有的言語都化作了眼底洶涌的光彩。
“爹……” 她終于發(fā)出一點帶著哽咽的顫音。
沈巍看著女兒瞬間被點亮的面容，他朗聲一笑，笑聲清越。
“好！”
他重重握了一下女兒的手，正要繼續(xù)描繪那佳偶天成的美好畫面……
“老爺容稟！”
一個恭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遲疑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jìn)來，如同冰錐驟然刺破了這溫馨。
是管家沈忠。
他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陰影里。
此刻，他趨前一步，頭垂得更低。
聲音也壓得極低，卻清晰地穿透了瞬間凝滯的空氣。
“老奴……查訪謝公子在京寓所時，亦向同寓的江南舉子及幾位相熟的書肆掌柜、茶樓伙計多方探問。其中一位與謝公子同鄉(xiāng)、交情頗深的張姓舉子提及……謝公子他……” 沈忠的聲音幾不可聞地頓了一下，“他……六歲上便已由家中長輩做主，與其姑蘇林氏的表妹，正式定下了婚約。那位小姐……閨名林清漪，今年方滿十六?！?/p>
“轟??！”
一道無形的驚雷，在沈芊芊的腦海中炸開！
“姑蘇林氏……林清漪……定下了婚約”！
這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jìn)她方才還滾燙雀躍的心口。
她臉上的紅霞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慘白。
方才還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此刻冰涼僵硬。
她下意識地蜷縮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軟肉。
身體里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一種搖搖欲墜的虛脫感。
沈巍的反應(yīng)同樣劇烈。
他覆在女兒手背上的手猛地一緊。沈巍臉上的篤定和笑意徹底消失無蹤，被巨大失望的陰沉所取代。
他目光如電，死死盯在沈忠身上。
“婚約？！” 沈巍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低沉得可怕，“何時？何地？何人見證？！可有憑證？！”
一連串的質(zhì)問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
“回老爺，據(jù)那張舉子所言，此事在江南謝、林兩家乃盡人皆知。謝大人與其姑蘇林氏的舅兄，乃是通家之好，情誼深厚。謝公子六歲那年，兩家便交換了信物，正式定親。林小姐便是謝公子的表妹。當(dāng)時在場見證者甚眾，謝家老夫人親自操持，姑蘇、金陵兩地幾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也受邀觀禮，斷不會有假?！?/p>
他頓了頓，聲音凝重，“那張舉子還說……前年謝夫人病重彌留之際，還特意將謝公子喚至榻前，殷殷叮嚀，囑其務(wù)必善待清漪表妹，早日完婚，以慰她在天之靈……此乃謝公子親口對同窗提及，非是虛言。”
沈巍的目光下意識地轉(zhuǎn)向女兒。
沈芊芊依舊僵坐在那里，她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慘白。
嘴唇抿得死緊，唯有那雙剛剛還盛滿了星光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
她放在錦被上的手，指尖冰涼，無意識地揪緊了被面。
原來……他待她始終溫和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是因為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清漪表妹”？那份溫潤如玉，那份舍生忘死，或許……只是出于他骨子里的端方與道義？與她沈芊芊本人，并無半分干系？
這個認(rèn)知，比起其他的，更讓她痛徹心扉。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沈巍看著女兒慘白失神的臉，心頭如同被滾油煎過。
他深吸一口氣，氣息沉重，緩緩松開緊握女兒的手。
“芊芊……”
沈巍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他伸出手，想拍拍女兒的肩頭，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只是沉重地落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
“莫要多想?！?/p>
他艱難地開口，“為父方才……是思慮不周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的失算。
“無論如何，他救你性命，此恩重于泰山，我沈家……斷不能忘恩負(fù)義！”
他刻意加重了“恩義”二字，試圖將女兒的情思拉回“報恩”的軌道。
沈巍抬起頭，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轉(zhuǎn)向沈忠時，已恢復(fù)了首輔的威嚴(yán)與決斷。
“沈忠！”
“老奴在！”
“傳我的話，” 沈巍的聲音斬釘截鐵，“即刻持我的名帖，去請王老再過府一趟！要快！就說……我有要事相托，請他務(wù)必親自來為謝公子診治！謝公子乃我沈家貴客，更是我女兒的救命恩人！他的傷，必須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大夫！務(wù)必在最短時間內(nèi)讓他恢復(fù)康健，絕不能耽誤了他今秋的科考大業(yè)！”
“是！老爺！老奴即刻去辦！”
沈忠連忙躬身應(yīng)諾，腳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腳步聲消失，房間再次陷入更令人窒息的寂靜。
沈巍重新將目光投向女兒。
沈芊芊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目光空洞。
“芊芊，” 沈巍的聲音放得更緩。
“你聽到了？為父已讓人去請王老了。他是圣手，定能醫(yī)好謝蘊之的傷。救命之恩，為父定會傾我沈家之力，百倍報償！無論……無論他是否……”
沈巍頓住了，無法再提“婚約”，“為父都會視他如同子侄，保他前程無憂！”
他頓了頓，看著女兒毫無反應(yīng)的臉，心中刺痛更甚。
“你如今最要緊的，是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莫要思慮過重，平白損耗了精神。那些……暫且都放下吧?！?/p>
他粗糙的指腹帶著薄繭，輕輕拂過女兒冰涼的手背，動作輕柔，帶著無言的疼惜。
“天大的事，有為父在。為父……總會替你擔(dān)著?！?/p>
沈芊芊長長的睫毛，終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那空洞的目光，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虛空中收了回來，落在了父親布滿擔(dān)憂和心疼的臉上。
她的眼神依舊沒有焦距。
她張了張嘴，唇瓣干澀。喉嚨里火燒火燎，試了幾次，才終于發(fā)出一點極其沙啞、微弱的聲音。
“爹……”
聲音破碎不堪。
沈巍心頭猛地一揪：“爹在！”
沈芊芊的視線似乎艱難地凝聚了一瞬，落在父親深紫色的蟒袍袖口上。
然后，她的目光又緩緩移開，重新投向虛空。她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嘴唇再次翕動了幾下，吐出幾個更模糊的音節(jié)。
“謝……謝公子……他……如今住在偏房，那里過于簡陋……”
她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不成句子。她沒有提婚約，沒有提心痛，只是下意識地重復(fù)著關(guān)于他的事情。
這哪里是關(guān)心住處？
分明是心魂被生生剜去一塊后，是她深入骨髓的在意。
“爹知道，爹都知道?！?/p>
沈巍的聲音干澀得幾乎崩裂，用力握緊了女兒冰冷得毫無生氣的手。
“為父定會安排妥當(dāng)，絕不會委屈了救命恩人。你……你且安心。”
“好。女兒乏了，父親也早些休息吧?！?/p>
沈芊芊的聲音，依舊沙啞，低而無力。
她側(cè)身躺了下去，腦袋扭向枕邊，露出半張側(cè)臉，面色慘白，嘴唇微抿……
沈巍自然知道女兒的心思，如今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于是也只能轉(zhuǎn)身離開，讓女兒好生靜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