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cè)肭锏纳陼r(下午3-5點),天空陰沉,細密的雨絲織成一張朦朧的網(wǎng),籠罩著校園。
鄧海軍的心頭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鉛。困擾他數(shù)日的規(guī)范場量子化難題毫無頭緒,復(fù)雜的狄拉克符號和積分路徑在腦中攪成一團亂麻。
更深的,是兩年前莊子昂和蘇雨蝶那場因“時空穿梭”而生的悲劇,以及自己那看似遙不可及的“時光機”承諾,像幽靈般啃噬著他的信念。
他煩躁地合上《量子場論導(dǎo)論》,漫無目的地走出圖書館,腳步被陰郁的心緒牽引,不知不覺拐進了校園最偏僻的西北角。
這里人跡罕至,只有一條濕漉漉的青石板小徑通往一座草木蔥蘢的小山坡。就在他準備折返時,一陣蒼涼、悲愴,卻又帶著大地般深沉力量的樂音,穿透雨幕,幽幽傳來。
那聲音低沉、嗚咽,如亙古的風掠過荒原,如孤雁在暮云下哀鳴。鄧海軍的心弦被猛地撥動,所有的煩躁和雜念瞬間被這樂音滌蕩一空。
他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循聲踏上濕滑的石階,走向山坡頂那座爬滿枯萎藤蔓的舊涼亭。
涼亭的西南角,一棟現(xiàn)代風格的教學大樓被一棵虬枝盤結(jié)、高聳入云的老榆樹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大半,只露出冰冷的一角。
那株老榆樹粗壯的枝椏間,纏繞寄生著一叢茂盛的槲寄生,墨綠色的葉片即使在深秋也顯得生機勃勃,其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漿果。
一個纖細的背影對著如織的雨幕。她微微低著頭,雙手捧著一個暗紅色、形似陶罐的樂器,抵在唇邊。
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頸側(cè)。她沉浸在樂聲中,渾然未覺身后多了一個人。
一曲終了,余音仿佛在雨絲間縈繞不去,留下滿亭的滄桑與悲涼。
“這曲子…好凄涼。這是什么樂器?”鄧海軍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被樂音浸染的沙啞。
那背影猛地一顫,迅速轉(zhuǎn)過身來。看清鄧海軍時,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未及掩飾的濕潤,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細微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淚光。
她呆呆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眸里,仿佛盛著化不開的哀愁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塤?!彼p聲回答,聲音也帶著一絲沙啞,像被那蒼涼的曲子浸潤過,“剛才吹的…是《五百年滄海桑田》?!?/p>
她低頭,手指輕輕摩挲著塤身古樸的紋路。
“《五百年滄海桑田》…”鄧海軍重復(fù)著這沉重的名字,看著眼前女孩眼中殘留的水光,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探究欲。
這樂音,這名字,這淚光,與她清麗的外表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
“塤的聲音,蒼涼是它的底色,但不是全部。”柳笙樓似乎調(diào)整了情緒,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意,帶著一種倔強的生命力。
她再次將塤湊到唇邊,深吸一口氣。
這一次,流淌出的樂音截然不同。它像春日里低低的呢喃,帶著含蓄的暖意,柔美婉轉(zhuǎn),如溪水潺潺流過心田。
然而,在這份柔美之下,鄧海軍敏銳地捕捉到一縷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傷,如同月光下的薄霧,并非來自曲調(diào)本身,而是深深烙印在吹奏者的氣息和指端。
“這首是《兒女情》?!币磺T,柳笙樓放下塤,看向鄧海軍,“你聽出了什么?”
“像低低的傾訴,很暖,很柔美…”鄧海軍斟酌著詞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真實感受,“…但總覺得,里面還藏著一股…說不清的哀傷。
不像是曲子自帶的,倒像是…吹塤人的情感?!焙蟀刖洹叭谠诹诵衫铩彼麤]說出口。
柳笙樓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像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你能聽出來?!太好了!”她向前一步,聲音帶著雀躍,“
閉上眼睛,別管什么曲目名字,只聽聲音里的情感!我吹什么,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鄧海軍依言閉上眼。柳笙樓的塤聲再次響起。
時而輕快跳躍,如孩童在田野間追逐嬉笑,麥浪翻滾,稻香撲鼻…
時而空靈悠遠,仿佛置身無垠星空,浩渺宇宙,星河旋轉(zhuǎn)…
時而驟然激烈,狂風怒號,電閃撕裂天幕,驚雷滾滾,大地震顫,火山噴發(fā)出灼熱的熔巖!
鄧海軍閉著眼,隨著樂音的變幻,口中喃喃描繪著腦中浮現(xiàn)的畫面:“…孩子在跑,麥子好香…好多星星…風好大!打雷了!山在噴火!好燙!”
當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柳笙樓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亮得驚人的眼眸。“你…你簡直是個天才!”
她驚嘆道,“我想什么,你竟然全都能‘聽’出來!這比讀心術(shù)還厲害!你是什么專業(yè)的?叫什么名字?”
“物理系,大二,鄧海軍。”鄧海軍也被這奇妙的音樂共鳴所震撼,報上姓名。
“柳笙樓,音樂系大二,塤專業(yè)。”她笑容燦爛,梨渦淺現(xiàn),“我還擅長吹笛子,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教你?!?/p>
話一出口,她自己似乎也愣了一下,仿佛這邀請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鄧海軍對音樂本無特別興趣,但此刻被這奇妙的共鳴和女孩眼中純粹的熱情所感染,鬼使神差地點了頭:“好?!?/p>
“那就說定了!明天早上,還是這里,我等你!”柳笙樓眼中滿是期待。
接著,她興致勃勃地開始給鄧海軍普及音律常識:音程、調(diào)式、節(jié)拍、和弦…她講得生動清晰,鄧海軍那物理天才的大腦對邏輯和規(guī)律有著天然的親和力。
不到一小時,已經(jīng)掌握了基礎(chǔ)框架,還能看著柳笙樓隨手畫的簡譜,哼出一小段旋律。
“天哪!你學得太快了!”柳笙樓由衷贊嘆,“看來不遇到個天才,真不知道自己還能當個好老師!”
她話鋒一轉(zhuǎn),看著鄧海軍,“不過…海軍同學,你今天心事重重的樣子,可瞞不過我。怎么?失戀了?”她狡黠一笑,帶著點戲謔。
“母胎單身二十年。”鄧海軍回答得干脆,反問道,“你呢?吹《五百年》的時候,那眼神…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