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梧院的小書房,徹底變了模樣。
昔日擺著文房四寶、插著時令鮮花的多寶閣和紫檀書案,如今被各種瓶瓶罐罐、布袋紙包所占據(jù)。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難以形容的氣味——刺鼻的硝石硫磺味、濃郁的皂角清香、甜膩的花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江晚吟挽著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臉上蒙著一塊素色帕子權(quán)當(dāng)口罩,正全神貫注地伏在一張臨時拼湊起來的大木桌旁。桌上攤著一張粗糙的草紙,上面畫著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和結(jié)構(gòu)圖。她左手邊是一堆研磨得細(xì)細(xì)的黑色粉末(木炭粉),右手邊則是淡黃色的硫磺粉和雪白的硝石結(jié)晶。
“王妃……”云袖端著一小碟剛搗碎的玫瑰花瓣汁液,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幾個敞開的麻袋(里面分別是生石灰塊和曬干的皂角),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和不解,“您要的花瓣汁……還有,常總管剛才又差人送來一筐上好的銀霜炭,說是王爺特意吩咐的,怕您凍著?!彼噶酥笁悄嵌褞缀蹩祉?shù)教旎ò宓哪咎?,語氣無奈。自從王妃開始“搞事業(yè)”,王爺送來的各種“關(guān)懷”就沒斷過,吃的用的玩的,應(yīng)有盡有,唯獨對她要的硫磺硝石等物,問都沒問一句。
江晚吟頭也沒抬,用一根打磨光滑的細(xì)竹簽小心地蘸取少量木炭粉、硫磺粉和硝石粉,按照記憶中的最佳配比,在一個小小的粗陶碟子里混合均勻。她的動作極其專注,屏住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提前引爆。
“放著吧?!彼貞?yīng)了一聲,目光灼灼地盯著那碟黑火藥雛形。這是關(guān)鍵的第一步!只要這個小型實驗成功,證明她的配方可行,她就能著手制造更大的“動靜”!穿越的契機(jī),說不定就藏在這小小的爆炸里!
至于裴焰送來的那些東西?江晚吟撇撇嘴。戀愛腦的糖衣炮彈罷了!她才不會上當(dāng)!她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爆炸”和“回家”。
她拿起一根點燃的線香,小心翼翼地湊近陶碟邊緣那一點混合好的粉末。
“王妃小心!”云袖嚇得驚呼出聲,下意識地想撲過來擋。
“別動!”江晚吟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緊張。
線香的火星,終于觸碰到了那一點黑灰色的粉末。
嗤——!
一聲輕微的、如同熱炭入水般的聲響。緊接著,一小簇極其明亮、帶著硫磺特有氣味的橘黃色火苗猛地躥起!雖然只有短短一瞬,甚至沒來得及完全引燃碟子里所有的粉末,就迅速熄滅,只留下一縷細(xì)細(xì)的青煙和一股更濃的硝煙味。
“成了!”江晚吟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雖然只是最微小的成功,但這證明她的思路是對的!方向沒錯!在這個世界,她也能復(fù)刻出火藥!
巨大的希望瞬間沖散了連日來的陰霾。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回家的曙光!只要加大劑量!優(yōu)化配方!做出一個能產(chǎn)生足夠能量擾動的“裝置”!
“云袖!快!把那個小瓷罐給我拿來!”江晚吟興奮地指著桌角一個拳頭大小、密封性看起來不錯的青瓷罐子,“還有硝石粉!硫磺粉!木炭粉!各取……嗯,取剛才三倍的量!”
她完全沉浸在實驗成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中,忽略了門外由遠(yuǎn)及近的沉穩(wěn)腳步聲。
當(dāng)裴焰頎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的王妃,穿著一身為了方便行動而略顯樸素的淺碧色窄袖衣裙,臉上蒙著塊奇怪的布巾,只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她正彎腰趴在堆滿各種奇怪粉末和雜物的桌子上,白皙的手指沾滿了黑灰,小心翼翼地往一個小瓷罐里填裝著什么。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硝石硫磺味、混雜著花香皂角味,還有一絲……剛剛熄滅的火藥味?
她的神情,是裴焰從未見過的專注、興奮,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閃閃發(fā)光的……生機(jī)勃勃?與三日前那個在大婚之夜暈厥過去的、或是前日那個跳大神跳得披頭散發(fā)的、或是昨日那個失魂落魄癱在椅子里的女子,判若兩人。
裴焰的腳步頓在門口,墨玉般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深沉的訝異。他身后的常德,更是被這滿屋狼藉和怪異氣味驚得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想開口勸阻,卻被裴焰一個抬手制止了。
裴焰的目光掃過那堆成小山的銀霜炭(他送的),掃過那些研磨器具、瓶瓶罐罐,最終落在那張興奮得小臉通紅的江晚吟身上。
她在做什么?裴焰心中疑竇叢生。這絕非閨閣女子消遣的玩意。那些刺鼻的氣味……是煉丹?不像。制作煙花?似乎更接近些……可這手法,這專注的神情……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和……危險?
就在裴焰思忖之際,江晚吟已經(jīng)將三倍量的黑火藥粉末小心翼翼地填裝進(jìn)了小瓷罐,壓實,然后捻了一根長長的棉線做引信,小心地從罐口塞進(jìn)去。她的動作帶著一種新手的緊張和興奮的顫抖。
“王妃……”云袖看著那罐子,又看看王妃手里的火折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聲音發(fā)顫。
“沒事!小實驗!就聽個響!”江晚吟安慰道,眼睛卻亮得嚇人。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一手按住罐子,一手拿著點燃的火折子,顫抖著湊向那截露在外面的棉線引信。
近了,近了……
就在火折子即將點燃引信的那千鈞一發(fā)之際——
“晚晚!”
一聲低沉而帶著急切的呼喚自身后響起,如同平地驚雷!
江晚吟本就緊張得手心冒汗,精神高度集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魂飛魄散!手猛地一抖!
嗤啦——!
火折子沒有點燃引信,卻因為她的劇烈抖動,一下子燎到了她蒙臉的帕子邊緣!那帕子本就是輕薄棉布所制,遇火即燃!
“?。 苯硪鲊樀眉饨幸宦?,下意識地甩手扔掉了火折子,慌亂地去拍打臉上的火苗!這一慌亂不要緊,按著瓷罐的手也松了力道,那裝著三倍量黑火藥的瓷罐被她的手臂猛地一帶——
“哐當(dāng)!”
瓷罐從桌沿滾落,重重砸在鋪著青磚的地面上!
預(yù)想中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發(fā)生。那罐子質(zhì)量倒是出奇的好,只是被摔裂了幾道縫隙。但糟糕的是,罐子里填充得并不十分嚴(yán)實的黑火藥粉末,在劇烈的撞擊下,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
噗——!
一大蓬濃密的、嗆人的黑色煙塵瞬間炸開!如同一個微縮的黑色蘑菇云,兜頭蓋臉地將距離最近的江晚吟籠罩其中!
“咳咳咳!嘔——!”江晚吟首當(dāng)其沖,被那混合著硫磺硝石木炭的濃烈煙塵嗆得劇烈咳嗽,眼淚鼻涕瞬間狂飆!眼睛被熏得完全睜不開,只覺得臉上、頭發(fā)上、衣服上,瞬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油膩膩的黑灰!
整個世界仿佛都黑了。
“王妃!”云袖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fù)溥^來,用自己的袖子拼命地給江晚吟扇風(fēng),試圖驅(qū)散那些嗆人的黑煙。
門口,裴焰的臉色在江晚吟尖叫時就已驟變。當(dāng)看到那黑色煙塵爆開的瞬間,他瞳孔猛地一縮,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如離弦之箭般沖了過去!
“退開!”他厲聲喝退擋在前面的云袖,長臂一伸,一把將還在劇烈咳嗽、渾身黑灰、狼狽不堪的江晚吟緊緊攬入懷中!另一只寬大的袖子迅速揚起,替她遮擋住還在彌漫的煙塵。
江晚吟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撞進(jìn)一個堅硬而溫暖的懷抱里,鼻尖瞬間充斥的不再是那嗆人的硝煙味,而是裴焰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著一絲屬于男性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她驚魂未定,咳得撕心裂肺,眼淚汪汪,視野一片模糊,只感覺自己像個剛從煤堆里撈出來的倒霉蛋。
“咳咳……王……王爺……”她艱難地想開口解釋,或者說點什么掩飾一下。
然而,頭頂上方卻傳來裴焰低沉的聲音,那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混雜著后怕、心疼、無奈,甚至……還有一絲哭笑不得的縱容?
“晚晚……”他嘆息般地喚她,攬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溫?zé)岬恼菩脑谒礉M黑灰、微微顫抖的后背上輕輕拍撫,替她順氣。
江晚吟渾身僵硬,被他這過于親密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
緊接著,裴焰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無奈,清晰地傳入她嗡嗡作響的耳朵:
“你這又是何苦?”
江晚吟:“???”何苦?什么何苦?她只是想做個小實驗??!
裴焰微微低下頭,灼熱的氣息拂過她沾滿黑灰、狼狽不堪的額發(fā),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卻又帶著一種“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的了然:
“為了給本王一個驚喜,為了這年節(jié)煙火……你竟如此拼命?”
驚喜?煙火?拼命?!
江晚吟猛地抬起頭,透過被淚水糊住、沾滿黑灰的睫毛縫隙,努力看向近在咫尺的裴焰。
只見這位端王殿下,俊美無儔的臉上也沾了幾點飛濺的黑灰,非但沒有折損他的清貴,反而在書房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映襯下,顯出一種別樣的……嗯,接地氣?他正低頭看著她,那雙深邃的墨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如同黑臉灶王般的狼狽模樣。
然而,那眼神里沒有驚詫,沒有嫌棄,沒有質(zhì)問。
只有滿滿的——心疼!感動!以及一種“我家王妃真是傻得可愛又讓人心疼”的無奈縱容!
他甚至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極其輕柔、極其小心翼翼地,拂去她臉頰上一塊較大的黑灰。那動作溫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帶著無限的憐惜。
“瞧瞧這小臉,都弄花了?!彼穆曇舻统链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心意到了便好,何須親力親為至此?傷著了可怎么好?”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沾滿黑灰、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袖,語氣更加溫柔,“是為夫的不是,竟讓你……如此費心?!?/p>
轟——!
江晚吟感覺自己的大腦,連同里面剛剛?cè)计鸬摹盎丶摇毙』鹈?,再一次被裴焰這驚天動地的腦補徹底炸成了齏粉!粉末飄散在充滿硝煙味的空氣中,凄凄慘慘戚戚。
火藥實驗……等于……為他準(zhǔn)備煙火驚喜?!
她這一臉一身堪比礦難現(xiàn)場的黑灰……等于……為他費心勞力?!
江晚吟眼前陣陣發(fā)黑,一口氣沒上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兩聲怪響,身體一軟,徹底被這荒謬絕倫的“深情”解讀氣暈了過去,倒在了裴焰的懷里。
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帶著無盡的悲憤和絕望:
裴焰!你這個腦補帝!我跟你拼了——?。`魂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