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九月,南方的秋老虎正烈還帶著夏末的余溫。陽光透過香樟樹葉,在武陵中學(xué)的紅磚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拖著半舊的行李箱站在校門口,望著“武陵中學(xué)”四個燙金大字,突然想起母親昨晚的叮囑:“高中要好好讀書,別像初中似的總看閑書?!?/p>
行李箱的滾輪在水泥地上磕出“咯噔”聲,像在敲打著某種未知的節(jié)奏。報到點設(shè)在教學(xué)樓一樓的大廳,穿藍色校服的學(xué)長學(xué)姐們舉著指示牌,聲音混著蟬鳴漫過來:“高一新生往這邊走!”
負責(zé)登記的是位戴眼鏡的女老師,胸前的校牌寫著“王莉”。她低頭翻看名冊時,我瞥見她教案本上寫著“語文組”,鋼筆字娟秀得像細竹?!镑煊袷前桑俊彼屏送蒲坨R,“分到高一(2)班,班主任是張老師,很負責(zé)?!?/p>
領(lǐng)完校服和宿舍鑰匙,我抱著一摞新書往宿舍樓走。校服是藍白相間的,布料有點硬,蹭得胳膊發(fā)癢。路過操場時,一群男生正在打籃球,籃球砸在地上的“砰砰”聲,驚飛了香樟樹上的麻雀。
宿舍樓是棟老式紅磚樓,墻面上爬滿了爬山虎,302宿舍的門虛掩著。推開門時,兩個女生正圍在靠窗的書桌前說話,見我進來,都轉(zhuǎn)過頭來。
“同學(xué),你也是這個宿舍的?那你就是我們同學(xué)啦!”
正巧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懷里的書嘩啦啦散了一地。我慌忙蹲下去撿,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小學(xué)同桌給我起了個綽號“黛玉妹妹”,傳到初中,連班主任都知道“三班有個林黛玉,碰不得”。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過來,幫我撿起最下面那本《語文》。我抬頭,看見個留著利落短發(fā)的女生,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印著流氓兔的T恤,“我叫周雯,她們都喊我蚊子。從澧縣來的,你呢?”
“林……林黛語。”我捏著衣角,聲音小得像蚊子哼。
“林黛玉?”蚊子噗嗤笑出聲來,眼睛彎成月牙,“《紅樓夢》里的那個?別說,你這雙眼睛還真像,水汪汪的,像含著露的葡萄。”
坐在書桌前的女生推了推眼鏡,聲音細細的:“我是李梅,常德本地的。”
靠在床沿玩游戲機的女生揮了揮手,游戲機的屏幕的光映得她臉上發(fā)亮:“陳瑤,跟你一樣,從臨澧考來的?!?/p>
宿舍是四人間,上下鋪,靠墻擺著四張書桌。我的床鋪在靠門的下鋪,在我進來前蚊子已經(jīng)幫我擦好了床板:“我來的時候你還沒到,就順手弄了下。”原來我剛到時正巧就碰上她搞完宿舍衛(wèi)生倒垃圾回來。
整理行李時,蚊子突然指著我書箱里的《紅樓夢》笑:“你爸媽是不是特別喜歡林黛玉?連名字都給你取這個?!?/p>
“我媽說生我的時候,窗外的玉蘭開得正好,”我把書放進書桌,“‘黛玉’是‘玉色的玉蘭’,其實不是那個林妹妹。只是我從小膽子小又愛哭,班里同學(xué)喜歡這么叫來著?!?/p>
正說著,走廊里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宿管阿姨的喊聲:“新生快點收拾!十分鐘后開班會!”
高一(2)班的教室在三樓最東邊,陽光透過窗戶,在黑板上投下長方形的光斑。剛進教室,蚊子就拉著我“靠窗的位置采光好,適合看帥哥。”她不由分說地搶過我懷里的書,大步流星地往教室后排走。把書往靠窗的桌子上一放,“就這了,以后咱就是同桌?!蔽腋谒砗螅夹戎呃鹊拇纱u,發(fā)出“嗒嗒”的輕響。
班主任張老師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穿著件灰色T恤,手里拿著花名冊:“我叫張明,教你們數(shù)學(xué)。今天先互相認識下,按座位順序,一個個來?!?/p>
自我介紹像場漫長的接力賽。周雯站起來時,聲音洪亮得像吹哨子:“大家好,我叫周雯,大家可以叫我蚊子,喜歡打籃球,體育項目都還比較喜歡,以后體育課可以找我組隊!”
李梅站起來時,臉漲得通紅,說了句“我叫李梅,喜歡畫畫,喜歡繡十字繡?!本挖s緊坐下了。
輪到我時,我攥著衣角走到講臺前:“我叫林黛語,喜歡看書。”話音剛落,后排突然有人笑:“是不是《紅樓夢》的黛玉啊?”
我抬頭望去,說話的是個個子不高胖胖的男生,校服的領(lǐng)口松開兩顆扣子,嘴角還沾著點薯片渣。張老師敲了敲講臺:“王浩,嚴肅點!”
班會結(jié)束后,蚊子拉著我去食堂吃飯。吃完飯回教室的路上,經(jīng)過樓梯口時,一陣籃球砸地的聲音突然滾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往蚊子身后躲。“別怕,那是高二的學(xué)長們在打球。”蚊子側(cè)過頭,用下巴指了指操場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陽光把籃球場曬得發(fā)白。穿藍色校服的男生們正在打球,其中一個背對著我們,白襯衫的后領(lǐng)洇著深色的汗?jié)n,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他起跳投籃時,衣角揚起個輕快的弧度,籃球穿過籃網(wǎng),發(fā)出“唰”的輕響。
“帥吧?”蚊子撞了撞我的胳膊壓低聲音,“那是文聞,高二(3)班的,成績一般,聽說籃球打得超神,就是不愛說話,像個悶葫蘆?!?/p>
我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那男生突然轉(zhuǎn)過身。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鼻梁很高,嘴唇的線條很清晰。他似乎察覺到我們的視線,往這邊看了一眼,目光掃過我時,停頓了半秒,像被陽光晃了下,又很快移開了。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指尖在書包帶上絞出紅痕。等再抬頭,他已經(jīng)和隊友說了句什么,抱著籃球往教學(xué)樓走。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風(fēng)掀起他的衣角,帶著淡淡的洗衣粉味。
“走了走了,再看人家要不好意思了?!蔽米幼е易哌M了教室。我坐下時,窗外的香樟葉正好落在課本上,葉脈清晰,我的心情極好。
晚自習(xí)的鈴聲響起時,窗外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教室里的日光燈亮得刺眼,我翻開語文課本,卻總想起下午在籃球場看到的那個身影,在夕陽下閃著光,像顆藏在草叢里的星。
下課鈴響后,我和蚊子、李梅一起回宿舍。走廊里的聲控?zé)綦S著我們的腳步亮了又滅,蚊子突然說:“明天要軍訓(xùn)了,聽說教官特別嚴,還要站軍姿一小時?!?/p>
“我最怕曬太陽了,”陳瑤從后面追上來,“我媽托她朋友給我買了防曬霜,明天借你們用?!?/p>
宿舍的燈在十一點準時熄滅,黑暗中,我睜著眼睛望著上鋪的床板。窗外的蟬鳴漸漸稀疏,遠處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在敲打著這個剛剛開始的秋天。
突然想起母親塞在我書包里的玉蘭書簽,上面刻著“平安”兩個字。我摸了摸枕頭下的書簽,冰涼的木質(zhì)貼著掌心,心里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期待——或許,這三年的高中生活,會像這九月的陽光一樣,熱烈又明亮。
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有些相遇,早已在蟬鳴里埋下了伏筆,看似普通,卻會在往后的時光里,一次次撞進我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