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風裹著夏末的黏熱，吹得香樟樹葉卷了邊。高一（2）班的散伙飯定在學校對面的“老地方”餐廳，包廂里的吊扇轉得慢悠悠，把糖醋排骨的甜香、冰鎮(zhèn)汽水的涼意和少年人的喧鬧攪在一起，釀成一壇名為“告別”的酒。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桌布上的藍白格子——像極了我們在學校時穿的校服。蚊子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看阿哲那眼神，我猜文聞會來。”
“他來干嘛？”我低頭攪著杯子里的果汁，聲音輕得像蚊子哼，“他是高二的，又不是我們班的?！?/p>
“笨啊，阿哲跟他鐵得穿一條褲子，早就放話了‘散伙飯必須叫上文哥’?！蔽米訑D眉弄眼，“再說了，某人心里不也盼著他來？”
我的臉“騰”地紅了，剛想反駁，包廂門突然被推開。
文聞站在門口，逆著走廊的燈光，白襯衫的領口敞著兩顆扣子，露出鎖骨的淺痕。他比我們高一年級，站在一群穿著校服的高一學生里，身形更挺拔些，肩膀也更寬，像棵剛抽條的白楊。手里拎著個透明塑料袋，裝著幾瓶橘子汽水，瓶身上的標簽皺巴巴的，像是在口袋里揣了很久。
“文哥！這兒呢！”阿哲在最里面的位置揮手，聲音穿透了喧鬧。
他笑了笑，走過來時，目光掃過全場，在我臉上停了半秒，又迅速移開，耳根卻悄悄紅了。“阿哲非拉著我來，說你們班散伙飯熱鬧，讓我來湊個數(shù)?！彼忉尩溃Z氣里帶著點不好意思——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學長”來蹭學弟學妹的聚會，有點唐突。
“文哥來了才熱鬧！”班長舉著飲料瓶起哄，“去年籃球賽，要不是文哥帶我們練球，咱班能拿冠軍？”
原來如此。去年秋季籃球賽，我們班一路磕磕絆絆闖進決賽，是文利用午休時間帶男生們練戰(zhàn)術，甚至把自己的護腕、球鞋都借給隊員。這份情分，班里人都記著。
他被阿哲拉到身邊坐下，離我隔著三張桌子的距離。桌上的轉盤轉得飛快，我看著糖醋排骨、魚香肉絲、番茄炒蛋輪番掠過他的手邊，卻沒見他動幾筷子。他總是在聽，偶爾被阿哲推搡著舉杯，才抿一口啤酒，目光卻像裝了彈簧，彈到我這邊又猛地收回去。
有一次，他正看向我時，我恰好抬頭，他慌忙低頭去夾菜，筷子卻戳到了盤子邊緣，發(fā)出“?！钡妮p響。坐在他旁邊的阿哲笑得直拍桌子：“文哥，你看啥呢？魂都飛了！”
他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抓起桌上的汽水猛灌了一口，瓶身的水珠順著他的手指往下滴，落在白襯衫的袖口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我低頭扒著碗里的米飯，嘴角卻忍不住偷偷上揚。原來這個在籃球場上從容不迫、在汽修店沉穩(wěn)專注的學長，也會有這么窘迫的時候。
蚊子在我耳邊低語：“瞧見沒？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p>
“哪不一樣了？”我嘴硬，心里卻像揣了只亂撞的小鹿。
“多了點東西?！蔽米佑每曜哟亮舜廖业哪橆a，“像藏了顆糖，甜的。”
正說著，阿哲突然站起來，舉著啤酒瓶喊：“咱班黛玉是才女，文哥是球神，當年要不是文哥幫黛玉修廣播站的麥克風，咱們哪能聽到那么好聽的播音？今天必須喝一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像聚光燈打在舞臺中央。我捏著果汁杯的手指發(fā)顫，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圓。
文端著杯子走過來時，我看見他白襯衫的袖口沾了點油漬——大概是來之前還在修車。他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我得微微仰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
“恭喜你，考得很好?！彼穆曇粲悬c啞，帶著點啤酒的麥香，“李老師跟我說了，你是年級前十。”
“謝謝學長。”我低著頭，能看見他領口的汗?jié)n，像朵小小的云，“你……在長沙也要加油?！?/p>
“嗯?！彼麘艘宦?，把手里的橘子汽水放在我面前，瓶身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這個，給你。知道你喜歡橘子味的。”
汽水瓶蓋沒擰嚴，細密的氣泡順著瓶口往上冒，像我此刻的心跳。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我像觸電般縮回，卻聽見他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上次在汽修店，沒來得及跟你說……你的數(shù)學筆記，我很喜歡?！?/p>
我的心猛地一縮，抬頭撞進他的眼睛。那里沒有了平時的躲閃，只有一片清亮的認真，像夏夜的星星落進了湖里。
“我先回去了，店里還有事?！彼α诵Γ冻鰞蓚€深深的酒窩，轉身時，白襯衫的后擺被吊扇的風吹起，露出腰間的一小片皮膚——和第一次在操場看見的一模一樣。
我握著那瓶汽水，看著他的背影融進喧鬧的人群，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燙。蚊子遞過來一張紙巾：“傻樣，哭什么？他心里有你，這還不夠？”
夠嗎？或許吧。至少在這場兵荒馬亂的告別里，我們都藏了點心意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
散伙飯結束時，已經快十點了。蚊子被她哥接走，我一個人往學校走，想最后看看那棵香樟樹。
月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銀斑。樹底下蹲著個熟悉的身影，正用手指輕輕摳著樹干，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么珍寶。
是文。
我放輕腳步走過去，看見他指尖的地方，去年刻的小太陽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只有湊近了，才能摸到樹皮上微微凸起的紋路。他的手指在上面反復摩挲，像在數(shù)著什么。
“還能摸到嗎？”我輕聲問，怕驚擾了這份安靜。
他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手背在身后擦了擦，像是想擦掉指尖的痕跡?！皼]、沒什么，阿哲說你們散伙飯結束了，我過來……等你?！?/p>
我們站在月光下，香樟樹的影子落在我們身上，像蓋了層薄薄的紗。遠處傳來蟬鳴，近處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彼此清晰的呼吸聲。
“以后……不會常回學校了。”他踢了踢腳下的石子，聲音很輕，“總店在長沙，師傅說，學好了才能回來開店?！?/p>
“嗯。”我點點頭，喉嚨有點發(fā)緊，“那……要照顧好自己，別總熬夜修車。”
“你也是，別總為了做題不吃飯?！彼粗?，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
原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小習慣，知道我的軟肋，知道那些我沒說出口的話。
“我走了?！彼詈罂戳宋乙谎?，轉身往校門口走，白襯衫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像條沒說出口的告別。
“文聞！”我突然喊住他，聲音在夜里有點發(fā)飄。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眼里帶著點疑惑。
我攥緊了手里的汽水瓶，鼓足勇氣問：“你的QQ密碼……還記得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坝浀??！彼f，聲音在安靜的夜里格外清晰，“123456……”
他沒說完，但我們都知道后面兩個字母是什么。是我的名字縮寫，是藏在密碼里的秘密，是只有我們懂的暗號。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種憋著的、抽噎的哭，眼淚打在汽水瓶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蟬鳴還在繼續(xù)，風還在吹，香樟樹還在沙沙響，可那個會在樹下刻小太陽、會在廣播站外舉著筆記本、會把橘子汽水偷偷放在我桌洞里的學長，真的要走了。
我抱著那瓶沒開封的汽水，坐在香樟樹下，直到月光西斜，才慢慢站起來。汽水瓶被捂得溫熱，瓶身上的小水珠早就干了，只剩下淺淺的指紋。
走到校門口時，保安大叔笑著問：“同學，這么晚還沒走？”
“嗯，再看看?！蔽一仡^望了一眼香樟樹的方向，那里空蕩蕩的，只有月光和樹影。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個夏天的告別，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那個藏在QQ密碼里的約定，會在后來無數(shù)個難熬的日子里，像顆種子，在心里悄悄發(fā)芽。而那瓶沒開封的橘子汽水，會被我?guī)Щ丶依?，放在書架最高層，直到很多年后，瓶身上的標簽褪了色，我依然記得那個月光下的夜晚，他說“記得”時，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