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送回周建軍的“骨灰”和一等功勛章時，天正下著瓢潑大雨。
整個軍區(qū)大院都夸我是英雄的妻子，是模范軍嫂，可她們不知道，隨“骨灰”一起送來的，
還有一封絕筆信，字字句句都在逼我離婚。信里，周建軍說兒子周向陽性子太像我，
又倔又愛哭，讓我?guī)е鴵嵝艚穑覀€好人嫁了，別耽誤自己?？删驮谖沂帐昂冒?，
準(zhǔn)備帶孩子“滾出”大院的那天，那個本該是一捧灰的男人，渾身是傷地堵在了門口，
一雙眼熬得猩紅?！霸S婧，”他嗓子啞得像破鑼，“你要帶我兒子去哪？
”---01“嫂子，你別太難過了，建軍他是英雄?！薄笆前≡S婧，向陽還小，
你可得撐住。”耳邊的聲音嗡嗡作響，像一群蒼蠅，吵得我頭疼。我懷里抱著一個骨灰盒，
上面蓋著鮮紅的旗幟。旗幟的一角，壓著一枚金光閃閃的一等功勛章。我盯著那枚勛章，
忽然就笑了。周建軍，你可真行啊。用命換來這么個亮閃閃的玩意兒，你覺得值嗎？
周圍的人看我笑了，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部隊的張政委走過來，嘆了口氣，
拍了拍我的肩膀：“許婧，這是建軍留給你的信?！蔽夷救坏亟舆^那個牛皮紙信封，
入手很薄，卻感覺有千斤重?；氐郊?，我把五歲的兒子周向陽哄睡著，才敢打開那封信。
信紙是部隊里最常見的那種，帶著一股煙草和硝煙混合的冷硬味道。
周建軍的字和他的人一樣，筆鋒銳利，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強(qiáng)硬?！霸S婧，見字如面。
”“我走了，勿念?！薄跋蜿栐絹碓较衲?，不是什么好事，男孩子，不能太嬌氣。
”“撫恤金足夠你們生活，找個本分男人，嫁了吧。”“忘了我?！毙诺淖詈?，
還附了一張隨軍家屬遷出申請表，他的簽名已經(jīng)簽好了。只要我填上我的名字，
我們之間就徹底斷了。我捏著那張紙，指尖都在泛白。結(jié)婚五年，
我每年在他出任務(wù)前都會問他同一個問題。第一年，我拉著他的衣角，紅著眼圈問：“建軍，
你會回來吧？”他把我摟進(jìn)懷里，親著我的額頭，聲音溫柔又堅定：“傻丫頭，當(dāng)然會，
我還要跟你過一輩子?！钡诙?，他又接了危險任務(wù)，我照舊問他。他只是緊緊抱著我，
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邊說：“我愛你，婧婧。”第三年，他又要走，我還沒開口，
他就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周向陽真是越來越像你了，動不動就掉眼淚。”第四年，
他甚至不給我問出口的機(jī)會，直接把門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第五年，也就是今年，
他留下了一捧灰，和這封催我改嫁的“離婚信”。周建軍，你真夠可以的。人死了，
還要把我的后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是怕我賴在你們周家，
還是怕我守著你這個死人過一輩子？我看著鏡子里自己憔悴的臉，
忽然覺得這五年像一個笑話。第二天，我擦干眼淚，開始收拾東西。這個軍區(qū)大院，
我早就待夠了。那些同情的、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我的確是鄉(xiāng)下來的，
配不上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團(tuán)長。現(xiàn)在他死了，我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也該帶著孩子滾蛋了。
東西不多，一個舊皮箱就裝完了。我拉著向陽，他懷里抱著周建軍的遺像，我們兩個，
像兩條喪家之犬。走到大院門口，一輛軍用吉普車猛地一個急剎車，停在了我們面前。
車門打開，張政委鐵青著臉跳了下來?！霸S婧！你這是干什么去！
”我平靜地看著他：“政委，建軍讓我走，我不能不聽他的。
”張政委氣得嘴唇都在哆嗦：“胡鬧！簡直是胡鬧！”他話音剛落，
一個人影就從車上跌跌撞撞地滾了下來。那人穿著一身破爛的迷彩服，渾身都是泥和血，
一條胳膊用繃帶吊在胸前，裸露的皮膚上全是猙獰的傷口。他抬起頭，
露出一張被硝煙熏黑的臉，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是周建軍。他沒死。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著我手里的皮箱，還有兒子懷里的遺像，
眼睛瞬間就紅了?！霸S婧，”他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聲音啞得不成樣子，“我回來了，
你就要走？”“你要帶我兒子去哪？”02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大院門口站崗的哨兵，
進(jìn)出的家屬，還有追過來的張政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我看著周建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喘不過氣。
他不是死了嗎？骨灰盒，撫恤金，一等功，絕筆信……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向陽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哇”的一聲哭出來，扔掉懷里的遺像，邁開小短腿就撲了過去。
“爸爸！爸爸你沒死！”周建軍單膝跪地，用那只沒受傷的胳膊緊緊抱住兒子，虎目含淚。
他把臉埋在兒子的頸窩里，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我站在原地，像個局外人，
冷冷地看著這父子情深的感人場面。他安撫好兒子，才重新看向我，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張網(wǎng)。
“許婧，我們回家說。”他的語氣帶著一絲祈求?；丶?？哪個家？
是那個讓我收拾東西滾蛋的家嗎？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周團(tuán)長，
你不是已經(jīng)‘犧牲’了嗎？還回來干什么？”“我這個烈士家屬，正準(zhǔn)備響應(yīng)你的號召，
帶著撫恤金和你的‘遺孤’，去找個本分男人改嫁呢?！边@話說得又尖又刻薄，
一點都不像我平時溫順的樣子。周建軍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他身側(cè)的手，
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分明。“那封信……”他艱難地開口，“情況緊急，我……”“情況緊急？
”我打斷他，“情況緊急到連句真話都不能說？情況緊急到要給我安排好下家？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周圍已經(jīng)有家屬在竊竊私語了?！疤炷模遣皇侵軋F(tuán)長嗎？
他不是……”“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老婆都要走了。”“聽那話音，
好像是周團(tuán)長不要她了？”張政委臉上掛不住了，走過來打圓場：“建軍，許婧，
有話回家好好說，別讓大家看笑話。”周建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懊悔，
還有我看不懂的深沉。他彎腰抱起向陽，走到我面前，
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說：“跟我回家。”他的左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應(yīng)該是這次任務(wù)新添的，傷口處的血跡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色。我看著那道傷疤，心里某個地方，
還是軟了一下。最終，我還是跟著他回去了。一進(jìn)門，他就把我拉到懷里，緊緊地抱著，
像是要把我揉進(jìn)骨血里。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耳廓，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硝煙味?！皩Σ黄?，
婧婧，對不起……”他一遍遍地在我耳邊重復(fù)。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回應(yīng)，
就那么僵硬地站著。良久，我才輕輕推開他，指著桌上那封信和申請表，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周建軍，我們談?wù)劙?。”“你想讓我怎么忘?/p>
又想讓我嫁給什么樣的本分男人？”03周建軍的身體僵住了。他看著桌上的信和申請表，
眼神黯淡下來?！版烘海遣皇俏业谋疽?。”“哦？”我挑了挑眉，“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寫著玩兒的？”他被我堵得說不出話，只能沉默地看著我。這種沉默，在過去幾年里，
我見了太多次。每次他出任務(wù)回來，都像變了個人。話少了，眉頭鎖得更緊了，
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也越來越重。以前，他還會抱著我，跟我說些部隊里的趣事。
后來，他回來就只是沉默地抽煙，或者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我以為他是不愛了，厭倦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有些事情，可能比不愛更復(fù)雜。“這次的任務(wù)，是絕密?！彼K于開口，
聲音干澀，“我們小隊九個人進(jìn)去，只有我一個活著出來?！蔽业男拿偷匾豢s。“出發(fā)前，
我們每個人都寫了遺書?！彼猿暗匦α诵Γ拔也桓覍戇z書，我怕寫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所以，你就寫了封‘離婚信’？”我還是覺得荒謬?！拔遗挛胰f一……回不來，
你還年輕，不能被我這個死人拖累一輩子?！彼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脆弱。
他說這話時，下意識地用右手拇指摩挲著左手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那串佛珠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每次他心緒不寧時都會有這個動作?！八?，
你不是不愛我了，只是怕拖累我？”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避開了我的視線。“建軍，看著我?！蔽冶扑?。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里，
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拔乙詾?，只要把你推開，萬一我真的……你也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周建軍，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我氣得發(fā)抖，“你覺得我許婧是什么人？
是那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女人嗎？”“我不是……”“你就是！”我吼了出來，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你覺得把我推開是對我好，你有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
”“你知不知道，當(dāng)我接到你的‘死訊’時，我是什么感覺？天都塌了！”“我恨你，
我恨你為什么不愛我了，為什么這么輕易就拋棄了我和向陽！”“可我更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沒用，連你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我積壓了五年的委屈和不安，在這一刻，
徹底爆發(fā)了。周建軍慌了，他想過來抱我，又怕碰到我的傷口。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婧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一個一米八幾的硬漢，
此刻眼圈通紅，聲音里帶著哭腔。向陽被我的哭聲驚醒，揉著眼睛從房間里走出來，
看到我們這樣，嚇得不敢說話。周建軍走過去，把兒子抱起來，然后走到我面前，一家三口，
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對峙著?！版烘?，我向上級申請了，調(diào)去后勤部?！蔽毅蹲×恕：笄诓?？
以他的資歷和戰(zhàn)功，正是往上走的關(guān)鍵時期，去后勤部，基本就等于放棄了前途。“你瘋了？
”“我沒瘋?！彼粗?，眼神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我不想再過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我也不想再讓你擔(dān)驚受怕?！薄耙郧埃铱傆X得，保家衛(wèi)國是天大的事，為了這個，
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家庭。”“可這次，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我才明白，
沒有什么比你們娘倆更重要。”“許婧，別走了，好不好？”“給我一次機(jī)會，
讓我重新學(xué)著當(dāng)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彼脑挘褚粔K石頭，投入我早已死寂的心湖，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A漪。我看著他滿身的傷，看著他眼里的祈求，
看著他懷里睡眼惺忪的兒子。這個男人，他不是不愛我。他只是用了一種最笨拙，
最傷人的方式，在愛我。我該原諒他嗎？04我沒有立刻回答他。心里的結(jié)，
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的。我讓他先去處理傷口，澡都沒洗，一身血腥味，別嚇著孩子。
他像得了特赦令，立刻點頭，抱著向陽進(jìn)了浴室。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桌上那封信，
還有那張空白的申請表，心亂如麻。張政委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來了，還提著一個網(wǎng)兜，
里面裝著蘋果和罐頭?！暗苊冒。ㄜ娺@小子就是個棒槌，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他把東西放在桌上，一臉的語重心長。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政委，您坐。
”“建軍這次的任務(wù)，九死一生。他那個小隊，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最后……”張政委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能活著回來，已經(jīng)是奇跡了。
”“他怕你們娘倆被報復(fù)，所以才想出了這么個昏招，假死脫身，再把你們送走。
”“他是想保護(hù)你們，就是法子太混蛋了點?！痹瓉硎沁@樣。不是不愛，不是厭倦，
而是用他以為正確的方式在保護(hù)。我心里最后一點怨氣，也在這番話里煙消云散了。是啊，
他就是這么個混蛋。一個把所有責(zé)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卻不懂得如何表達(dá)感情的笨蛋。
周建軍洗完澡出來，換上了一身干凈的常服，短發(fā)還滴著水。他身上的傷口經(jīng)過處理，
貼上了紗布，但整個人看起來還是狼狽又疲憊。向陽跟在他身后，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褲腿，
生怕他再消失一樣?？吹綇堈?，周建軍立正敬了個禮：“政委?！薄靶辛诵辛耍賮磉@套。
”張政委擺擺手，“跟你媳婦兒好好說說，我先回了。對了，你調(diào)去后勤的申請，上面批了。
”張政委走了，屋里又恢復(fù)了安靜。周建軍在我身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布滿了厚厚的繭子，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版烘?，我……”“別說了。
”我打斷他，“等你傷好了，我們就去把那張申請表交了?！彼氖置偷匾唤?，
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澳阏f什么？”“我說，我們離婚。”我抽出自己的手，語氣平靜。
“為什么？”他的聲音都在發(fā)顫，“我已經(jīng)申請調(diào)去后勤了，
我以后再也不會……”“周建軍，這不是你去不去后勤的問題。”我看著他，
“這是信任的問題?！薄霸谀阈睦?，我許婧就是個不能同甘共苦，只能同富貴的女人，對嗎？
”“在你眼里，我是你的累贅，你的負(fù)擔(dān)，所以你要把我推開，對嗎？”“我沒有！
”他急切地反駁?！澳阌小！蔽艺酒鹕恚痈吲R下地看著他，“在你寫下那封信的時候，
你就已經(jīng)放棄我們了?！薄拔以S婧再不濟(jì)，也不會靠男人的撫恤金過活。我想要的，
從來都不是安逸的生活，而是一個能跟我并肩作戰(zhàn)的丈夫。”“顯然，你不是?！蔽艺f完，
不再看他，轉(zhuǎn)身回了房間，反鎖了門。我靠在門板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眼淚，
無聲地滑落。周建軍，破鏡難圓。我們之間，隔著一條用不信任和欺騙堆砌起來的鴻溝，
要怎么跨過去？門外，傳來他壓抑的、痛苦的捶門聲?！版烘?，你開門，你聽我解釋！
”“不是那樣的，真的不是那樣的！”我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就這樣吧，分開了，對他，
對我，都好。05我在房間里待了一整天。周建軍就在門外守了一整天。他沒有再敲門，
也沒有再說話，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向陽過來敲了幾次門?！皨寢專?/p>
你開門啊。”“媽媽，爸爸受傷了，他流了好多血。”“媽媽，我餓了。
”聽到兒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打開門，向陽立刻撲進(jìn)我懷里。
周建軍還坐在門口的地上，背靠著墻，看到我出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牽動了傷口，
疼得悶哼了一聲。他臉色蒼白，嘴唇干裂，看起來憔悴到了極點。我心里一軟，
但臉上的表情依舊冰冷?！跋腽I死我兒子嗎？”他低下頭，
像個犯了錯的大型犬：“我……我不會做飯?！苯Y(jié)婚五年，他確實沒進(jìn)過廚房。以前他總說，
部隊里的大鍋飯吃膩了，就愛吃我做的小灶。我沒再理他，抱著向陽去了廚房。
我下了碗最簡單的雞蛋面。端出來的時候，周建軍還坐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把碗放在桌上，對向陽說：“吃吧?！比缓?，我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廚房，給自己也下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