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確睡了二十年。他身上每一寸肌肉的線條,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他每次在黑暗中進入我時,嘴里念的,卻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他說我偷了本該屬于江月茹的進城名額,毀了他和她的一輩子。后來工廠那場大火,
他把我推了出去,自己被燒得面目全非。他斷氣前抓著我的手,笑著解脫了:“陳念,
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我想干干凈凈地……去見她了?!痹俦犙郏?/p>
我回到了村長拿著招工表,來我家確定進城名額的那天。這一次,
我親手將沈確推向了他的白月光??伤麨槭裁?,反倒瘋了?01我重生了。睜開眼,
是熟悉的土坯墻,墻上貼著一張褪色的《向陽花》畫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和屬于沈確的、冷冽的煙草味。我的丈夫沈確,正坐在桌邊,
一言不發(fā)地抽著煙。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字背心,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結(jié)實的窄腰,
手臂上的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二十年了,這張臉,這副身體,我熟悉到骨子里。
也怨恨到了骨子里。上一世,我們就是這樣,在無盡的沉默和爭吵中,耗盡了彼此的一生。
村里的喇叭正放著《咱們工人有力量》,激昂的旋律也掩蓋不住我們之間冰冷的氣氛。
沈確掐滅了煙,終于開了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又冷又硬?!按彘L等會兒就過來,
招工表的事,你想好了?”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就是為了這張去市里紡織廠的招工表,我和他糾纏了二十年。他恨我,
恨我“不擇手段”搶走了唯一一個進城名額,斷送了他和他的青梅竹馬江月茹的前程。
他認為,那個名額,本該是屬于江月茹的。我百口莫辯。于是,這份怨恨,
成了我們婚后二十年揮之不去的夢魘。吵得最兇的一次,他雙眼通紅地掐著我的脖子,
嘶吼著:“陳念,你怎么不去死?死的為什么不是你!”我笑著,
用最惡毒的語言回敬他:“沈確,你就是個窩囊廢,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你活該!
”我們像兩只斗紅了眼的野獸,用最鋒利的言語,精準地刺向?qū)Ψ阶钊彳浀囊Α?/p>
直到那場沖天大火。工廠的橫梁砸下來時,他想也沒想,一把將我推開。
我眼睜睜看著他被壓在下面,火光映著他血肉模糊的臉。他費力地抬起手,擦掉我臉上的灰,
竟笑了?!瓣惸睢瓌e哭了……我真的,累了?!薄耙怯邢螺呑?,
我們別再見了……我想去找她了……”他死在了我懷里,帶著對另一個女人的眷戀,
和我二十年的笑話。如今,我回來了?;氐搅艘磺斜瘎¢_始之前。
我看著眼前這個年輕、英俊、卻對我滿眼厭惡的男人,心里一片平靜。
沈確被我看得有些不耐,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手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這是他不耐煩時的標志性動作?!澳憧次易鍪裁??我告訴你陳念,
這次你要是再敢耍什么花招……”“沈確,”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不像話,“這個名額,
我不要了?!彼偷靥痤^,眼里的震驚和懷疑幾乎要溢出來。02沈確死死地盯著我,
像是要在我臉上盯出個洞來。“你……說什么?”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顯然我的話讓他措手不及。我重復(fù)了一遍,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輕松?!拔艺f,我不要了。
那個進城當工人的名額,誰愛要誰要?!薄澳阌衷谕媸裁窗褢??”沈確的眼神瞬間變得警惕,
像一只被激怒的獵豹。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皼]玩把戲,
就是覺得……沒意思透了?!鄙陷呑游覡幜艘惠呑?,斗了一輩子,最后得到了什么?
一個不愛我的丈夫,一場燃盡所有的滔天大火,和他臨死前那句“我想去找她了”。
重活一世,我只想為自己活?!澳阋詾槲視??”他冷笑一聲,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壓迫感向我走來。他習(xí)慣性地想用氣勢壓倒我,
就像過去二十年的每一次爭吵一樣??蛇@一次,我沒躲。我甚至迎著他的目光,
平靜地看著他?!靶挪恍烹S你。”“沈確,我累了,真的?!蔽艺f完,繞過他,
徑直走出了家門。院子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瞇了瞇眼,看到了正朝這邊走來的村長。
村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手里拿著個牛皮紙袋,里面裝著的,
就是那張決定了我們所有人命運的招工表?!瓣惸畎?,正要找你呢,”村長看見我,
笑呵呵地打招呼,“你爹可是咱們村的老功臣,這名額給你,大家都沒話說!
”我爹是退伍軍人,在戰(zhàn)場上傷了腿,這個名額算是上面給的優(yōu)撫。上一世,
我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也因此背上了沈確和江月茹的怨恨。我對著村長笑了笑,
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愣住了。“王叔,這名ě,我不能要。
”村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啥?”跟出來的沈確也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沒理會他,繼續(xù)對村長說:“王叔,我文化水平不高,去了城里也是給國家添麻煩。
我倒是覺得,江月茹同志比我更合適?!苯氯悖覀兇箨牭奈乃嚬歉?,高中畢業(yè),
能寫會算,是所有人眼里進城名額的最佳人選。也是沈確心尖尖上的人。這話一出,
院子門口看熱鬧的鄰居們瞬間炸開了鍋?!瓣惸钸@是咋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放著鐵飯碗不要,她瘋了吧!”我能感覺到,沈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扎在我背上。
我轉(zhuǎn)過身,迎上他的視線,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吧虼_,這下,你滿意了嗎?
”03我的話像一顆炸雷,在沈家的小院里炸開。沈確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動了動,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大概以為我會哭,會鬧,會像從前一樣歇斯底里地指責(zé)他。
可我沒有。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村長看看我,又看看沈確,
一臉為難:“陳念,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這可是你爹拿命換來的機會……”“王叔,
我沒開玩笑。”我打斷他,“我爹是為國家,不是為我個人。誰能為國家做更大貢獻,
這個機會就該給誰?!边@話說得冠冕堂皇,連我自己都快信了。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
看我的眼神從看瘋子,逐漸變成了帶著一絲敬佩。這個年代,思想覺悟高,
可是個頂好的名聲。沈確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大概沒想到,我不僅放棄了名額,
還給自己立了個高風(fēng)亮節(jié)的牌坊。這讓他準備好的所有指責(zé),都堵在了喉嚨里。最終,
村長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既然你決定了,那……好吧。我這就去通知江家那丫頭。
”村長走了,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沈確??諝庠俅文?。“陳念,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終于開口,聲音里滿是壓抑的怒火和不解。我轉(zhuǎn)過身,懶得再看他。
“不想干什么,就是想通了,不想再過那種‘怨種’一樣的日子了?!薄霸狗N?
”他顯然沒聽過這個詞,但能感覺到不是什么好話。我沒解釋,徑直回了屋。傍晚時分,
江月茹來了。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碎花襯衫,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
臉上帶著羞澀又難掩得意的笑?!瓣惸罱?,謝謝你……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上一世,她也是這樣,
在我面前裝得楚楚可憐,一轉(zhuǎn)身就去向沈確哭訴我如何“欺負”她。我看著她,
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安挥弥x我,這是你應(yīng)得的。”我的目光越過她,
看向她身后不遠處的沈確。他正站在暮色里,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們。
江月茹順著我的視線回頭,看到沈確,臉頰飛上兩抹紅暈,聲音也變得嬌滴滴的。
“沈確哥……”沈確沒有回應(yīng)她,目光依然落在我身上。江月茹的笑容僵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復(fù)了自然。她走到我面前,親熱地想拉我的手,被我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陳念姐,以后我到了城里,一定會給你寫信的,也會經(jīng)?;貋砜茨愫蜕虼_哥的。
”她特意加重了“沈確哥”三個字。像是在宣示主權(quán)。我點點頭,沒什么表情:“好啊。
”江月茹似乎對我這平淡的反應(yīng)有些意外,但她沒多想,很快就沉浸在即將進城的喜悅里。
她走后,沈確才走進屋。屋里沒開燈,有些昏暗。他站在門口,身影被拉得很長。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他突然問。我心里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皼]什么?!彼D(zhuǎn)身帶上門,
留下滿室的黑暗和一句沒頭沒尾的問話。我知道,我的改變,
已經(jīng)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04接下來的幾天,我跟沈確幾乎沒什么交流。
他照常下地干活,我則在家里收拾東西。我們像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涇渭分明。
這天,我翻出了一個上了鎖的舊木箱。鑰匙我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上一世,
這個箱子直到我死,都沒再打開過。我找了把錘子,對著鎖頭,毫不猶豫地砸了下去。
“哐當”一聲,鎖開了。箱子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幾件我出嫁時穿的舊衣服,
和一本泛黃的證件。那是我爹的,《革命傷殘軍人證》。證件的最后一頁,
夾著一張薄薄的、蓋著紅色公章的紙。那是一份協(xié)議。內(nèi)容很簡單,
我爹自愿放棄所有的傷殘撫恤金和補助,以此為我換取一個進城工作的名額。落款日期,
就在村長通知我們家有招工名額的第二天。上一世,我把這份協(xié)議看得比命還重。
我曾無數(shù)次想把它摔在沈確臉上,告訴他這個名額不是我搶來的,
是我爹用后半生的安穩(wěn)換來的!可我沒有。因為我愛他,我怕他知道了真相,
會因為愧疚而離開我?,F(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折好,收進口袋里。
然后,我抱著箱子里的舊衣服,走出了家門。我要去我爹娘的墳上看看他們。
他們的墳就在村后的山坡上,兩座孤零零的土包,長滿了雜草。我跪在墳前,
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燒掉?;鸸庥持业哪?,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暗?,
女兒不孝……”“女兒以前太傻了,為了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委屈了自己,
也辜負了你們……”“以后不會了,女兒要為自己活?!蔽乙贿厽?,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風(fēng)吹過,卷起紙灰,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飛向遠方。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直到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是他。
沈確就站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只是靜靜地站著。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身上,給他冷硬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暖光??晌抑?,
那都是假的。這個男人的心,比石頭還冷,比冰還硬。我燒完最后一件衣服,站起身,
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我眉角上方有一道很淡的疤,是有一年冬天,我們吵架,他失手推倒我,
額頭磕在桌角上留下的。每次看到這道疤,
我都會想起他當時眼里的暴戾和后來的那一絲悔意。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那是我愚蠢的印記。
我走后很久,沈確才動了。他走到那堆灰燼前,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從里面找出些什么。
可最后,他只抓起了一把滾燙的灰。05江月茹進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大隊里敲鑼打鼓,
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村口停著一輛披著大紅花的拖拉機,江月茹胸前戴著紅花,被眾人簇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