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穗,曾是林家最刺眼的存在。養(yǎng)妹林茉乖巧柔弱,總能輕易奪走父母的目光。
直到那次體檢,我藏起絕癥診斷書,戴上乖巧的面具。我學著林茉的微笑弧度,
重復她的溫順話語,完美得像個人形木偶。父母欣喜若狂:“看,打壓有效了!
”他們沒發(fā)現,我的眼睛成了無人可渡的寒潭。那天家庭醫(yī)生為我輸液后,
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你的檢查報告呢?”抽屜里被翻出的診斷書,
攤開了我生命最后的倒計時。
媽媽撕心裂肺抱住我:“別死……穗穗……”我平靜抽身:“時間到了,請保持安靜。
”直到葬禮結束,林茉戴著我的珍珠項鏈炫耀時。父親才猛然記起——那條項鏈內側,
刻著舉報林茉學術造假的賬號密碼。(一) 血色娃娃“穗穗!
你怎么又把茉茉的娃娃弄臟了!”母親尖利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耳膜。
地上那個穿著白色蕾絲裙的布偶娃娃,胸口印著一塊刺目的、濕漉漉的紅色印泥。
那是我手滑蹭上去的,還沒來得及擦。而站在旁邊的林茉,眼圈霎時紅了,
晶瑩的淚珠懸在長睫上,要掉不掉,襯得那張小臉如同最無助的受難天使。
她怯生生地、帶著哭腔看向母親:“媽媽,不怪姐姐的,是茉茉不好……”聲音細細弱弱,
輕易就能戳破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果然,母親的怒火瞬間全涌向了我。她幾步上前,
眼神里毫不掩飾的厭惡像刀子刮過我的臉:“道歉!立刻給茉茉道歉!
你永遠是這副討債的樣子,跟你爸年輕時候一個德行!”她猛地把我往林茉的方向推搡過去。
我的后背撞在冰冷的雕花紅木柜角上,尖銳的痛感激得我眼前發(fā)黑。
父親就坐在不遠處的沙發(fā)里,手里攤著那份永遠看不完的財經周刊,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發(fā)出一聲冷漠的輕嗤,仿佛在應和母親那句“一個德行”。林茉適時地抽泣起來,
淚珠斷了線似的滾落。“對不起?!蔽叶⒅靥荷戏睆偷臍W式花紋,
聲音平板得像劣質錄音機放出來,帶著明顯的機器感。不等母親再次發(fā)難,我直接轉身上樓。
身后是母親氣急敗壞的數落和哄勸林茉的溫言軟語,兩種聲調交織在一起,
將“家”包裹成令人窒息的繭房。反鎖房門,隔絕了樓下的喧囂,
卻隔絕不掉心中瘋狂滋長的毒藤蔓。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
在地板上拉出冷寂的長方格。我脫下書包,里面那張被體溫捂得發(fā)燙的紙質報告單,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血液科主任醫(yī)師:林穗骨髓象確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B型(高危組)。
后面跟著觸目驚心的生存期概率分析和一堆天書般的專業(yè)術語,
最終濃縮成一句醫(yī)生的私下嘆息:“……你最好通知家人,
積極配合治療也許……盡力而為吧?!蓖ㄖ胰??告訴他們什么?
告訴他們他們眼中這個“永遠不成器”、“只會丟臉”、“脾氣古怪像垃圾”的女兒,
快死了?給他們一個彌補的機會?還是再給他們一個徹底失望的理由?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母親不耐煩地揮手“怎么又是?。垦b什么裝!
有那功夫不如學學茉茉!”,又或是父親擰緊的眉頭:“別找借口!心思都放在這上面,
難怪事事都比不上別人家孩子!”巨大的虛無感淹沒下來,比身體的疼痛更難以忍受。
我用力攥緊那張薄薄的紙,指關節(jié)泛出青白色,脆弱的紙張在掌心皺縮,
發(fā)出不堪承受的哀鳴。就在這一刻,窗外樓下花園里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語。是林茉。
她正陪著母親給新開的玫瑰花拍照。陽光落在她精心打理的柔順黑發(fā)和臉頰上,嬌俏可人。
她不知說了什么笑話,逗得母親笑彎了腰,父親不知何時也站在她們身邊,溫和地看著,
嘴角掛著極為少見的、真切的弧度。完美的一家三口剪影,和諧、溫暖,容不下一點雜色。
而我,是突兀的、多余的那一抹灰。視線落在梳妝鏡上,鏡中映出的臉,蒼白冷漠,
眉眼間是與生俱來的、揮之不去的孤戾。這張臉,從未得到過父母的一絲溫柔。
再看向樓下花園,那和諧的畫面像一道尖銳的光刺入眼中。
一個冰冷、堅硬、仿佛帶著倒刺的念頭,猛然破開那片虛無,扎進腦海最深處。
(二) 蝦仁心機晚餐。長條形烏木餐桌上鋪著米白色提花桌布,
水晶吊燈傾瀉下柔和而昂貴的光芒。氣氛有點僵滯。父親在主位沉默用餐,
刀叉碰撞瓷盤的聲音異常清晰。林茉坐在他對面,穿著柔軟的粉色家居服,
小口吃著蔬菜沙拉,姿態(tài)是精心訓練過的優(yōu)雅。她偶爾抬眼,
目光純凈地掃過桌面中央那盤色澤誘人的油燜大蝦。母親立刻心領神會,
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溫柔問道:“茉茉想吃蝦了?媽媽給你剝?!蹦赣H的手剛拿起一只蝦。
“媽,我來吧。”我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足夠讓餐廳里所有人都聽見。
空氣凝滯了一瞬。拿著蝦的母親手臂頓在半空,詫異地看向我。父親也抬起了頭,
鏡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燈,帶著審視。林茉臉上維持著純真,但嘴角微乎其微地繃緊了一下。
在六道意義各異的目光注視下,我站起身,動作甚至帶著點生澀的拘謹。我繞過小半張餐桌,
走到母親身旁,從她指尖捏著的那只蝦開始。我不像平時那般笨拙粗魯,
每一步都刻意放緩、放輕,仿佛在執(zhí)行某種宗教儀式。拿起蝦,小心地扭斷蝦頭,
慢條斯理地剝開堅硬的殼,指尖巧妙地褪出蝦肉時,沒有一絲粘連,動作流暢到不可思議。
這技巧是我中午偷偷看了三個美食博主的剝蝦視頻強記下來的。
剝好的、完整的蝦仁被放在那只一看就價值不菲、林茉專屬的描金小碟里。一個接一個。
剝了五個,林茉碟子快滿了。我停下,轉向微微張著嘴、還沒從錯愕中回過神的母親,
平靜地詢問:“媽媽,爸爸喜歡吃蝦仁嗎?要不要也剝一點?”聲音是訓練過的平穩(wěn),
語調上揚的弧度幾乎和林茉如出一轍。母親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沒發(fā)出聲音。
父親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那審視中帶著一絲狐疑,半晌,他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
幅度小得幾乎看不清:“嗯?!甭牪怀銮榫w。我得到了許可,拿起新的蝦開始剝,
這次是放在父親面前的小碟里。餐廳只剩下蝦殼被緩慢剝離時發(fā)出的輕微“嘶啦”聲,
以及我自己的呼吸聲。指尖殘留著滑膩的觸感,心里卻像隔著厚厚的玻璃,
所有感受都變得鈍而遙遠。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
飯后我沒像往常一樣立刻躲回房間或出門游蕩,而是安靜地收拾好自己的餐具,
甚至把料理臺上濺開的一點醬汁都擦拭干凈。轉身準備上樓時,
余光瞥見客廳的情形——父親靠在真皮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母親正低聲問林茉要不要吃點水果沙拉助消化,聲音是帶著甜意的溫柔絮語。
林茉依偎在母親身邊,輕輕點頭,乖巧得無可挑剔。沒有人注意剛剛離席的我。或者說,
無人需要在意。很好。我扶著冰冷的烏木樓梯扶手往上走。那層厚玻璃似乎又加厚了一層。
把自己從這幅名為“家”的圖景里摘出去的感覺,竟讓人生出一絲荒謬的平靜。
就像觀眾終于看累了臺上的鬧劇,選擇提前安靜離場。腳步無聲地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忽然,
一個念頭清晰地浮出水面,像水面浮起的腐爛植物,帶著腐朽腥冷的真實感——憑什么?
憑什么我死了,還要帶著被他們塑造、又被他們棄如敝屣的扭曲模樣去死?
那個張牙舞爪、渾身是刺、用不馴服來對抗所有偏心的林穗,難道不是我?難道……不酷嗎?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理性淹沒的躁動,在冰冷死寂的心湖深處,像沉入深海的頑石,
不甘地掙扎了一下。(三) 試卷風波“林穗!昨晚的語文試卷呢?拿出來我簽字!
”母親的聲音帶著慣有的、監(jiān)督犯人般的焦躁,穿透門板。
我放下畫了一半的速寫——凌亂的線條勾勒出一個扭曲變形的、長滿尖刺的繭。拉開抽屜,
拿出那張78分的試卷。比起那些動輒90+的卷子,這個分數實在可憐。但我知道,
母親真正在乎的不是分數本身,而是林茉的試卷就在我旁邊,
鮮紅的98分像一個耀眼的嘲諷標記。母親需要找個宣泄口,
斥責我“不上進”、“心思歪”,順便襯托林茉的優(yōu)秀懂事。我拿著卷子下樓。
母親已經坐在餐廳,手里端著林茉給她泡的玫瑰花茶,裊裊的熱氣模糊了她緊繃的下頜線。
她把茶杯遞給林茉,笑容溫和慈愛:“茉茉有心了,溫度正好?!绷周孕邼恍Γ?/p>
拿起旁邊的餐巾替母親擦了下手背上濺到的一滴茶水,動作自然親昵。沒人看我。
“簽這里嗎?”我把試卷遞過去,指向家長簽名欄。聲音平靜無波,
目光落在卷子上那幾處顯眼的紅叉叉上,既不辯解,也不羞惱。母親接過卷子,
習慣性地擰起眉頭,視線像掃雷般掃過那些錯誤。旁邊的林茉適時開口,
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姐姐這次閱讀理解錯了兩道主旨題呢,
是不是……考試的時候又不專注了呀?”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眼中卻是全然的“關心”。
火藥桶被點燃。母親霍然站起,卷子狠狠拍在桌上,聲音拔高:“聽見沒有?就你這態(tài)度,
學什么都浮皮潦草!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學好!
你看看你妹妹……”后面是經年累月早已聽慣的陳詞濫調,像無數只嗡嗡叫的蒼蠅。
我垂著眼,盯著桌面上那本攤開的、寫滿林茉娟秀字跡的錯題本,封皮被擦得一塵不染。
等母親連珠炮似的發(fā)泄告一段落,胸腔起伏劇烈,似乎等著看我惱怒頂嘴的樣子。我抬起頭,
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語調平得像一條直線:“知道了,媽媽。我會仔細研究錯題本的。
下次注意?!鄙踔廖⑽Ⅻc了一下頭,禮節(jié)周到。
母親洶涌的怒意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無形卻堅硬無比的冰墻,
所有準備好的斥責和后招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她張著嘴,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臉上的憤怒和刻薄甚至還沒來得及褪去,就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的不適應感僵住了。
我的目光轉向林茉。她正盯著我,那素來無辜純凈的眼底,
掠過一絲極快、快到幾乎難以捕捉的驚疑。或許是我的錯覺,
又或許只是燈光在她眼中的變化。但我捕捉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暗流。
一絲冰冷的、帶著嘲弄意味的笑意,只在心底深處無聲地泛開。原來模仿她平靜的面具,
也能讓這精心編織的“和諧”之網出現一絲細不可查的裂紋。看著母親被噎住的表情,
我機械地拿起卷子,轉身走向那盤旋而上的樓梯。指尖拂過冰涼的烏木扶手,
身體里某個地方像是被細沙填滿了,沉甸甸地往下墜,空落得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也好。
就這樣吧。在有限的時間里,把那個你們渴望的、“正常”的假人扮演下去。反正,
真的林穗——帶著一身桀驁的刺和一顆被無數細刺戳得千瘡百孔的心,
早已在拿到那張診斷書時,就被我親手釘死在了某個角落。再不用費力表演痛苦了。
林穗的喜怒哀樂,是生是死,都已封存。剩下的,只是一具執(zhí)行程序的軀殼。
(四) 浴室暗流別墅里過于充足的恒溫系統運轉著,暖洋洋的空氣卻像無形的棉花,
堵塞著呼吸的通道。胸腔里那陣熟悉的隱痛再次泛起,
像有一只冰冷滑膩的手在里面緩緩攪動。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沉的疲憊,
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仿佛血液都變得粘稠、沉重。額頭抵在冰涼的浴室鏡面上,
鏡中的臉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深深吸一口氣,
那股暖風裹挾著洗手臺上名貴香薰的氣味(林茉喜歡的甜膩百合香),熏得我一陣惡心。
用力擰開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沖刷在手腕上,帶來短暫的、刺痛的清醒。
指尖碰到洗漱臺上冰涼的瓷質邊角時,
極其隱晦卻真實存在的觸感刺激到了神經末梢——一點細微的、屬于另一個人指紋的滑膩感。
抬眼看向架子,那瓶限量版海藍之謎精華液的位置……似乎比早上我動過后偏離了半厘米?
林茉的動作向來滴水不漏。她對我的東西有種病態(tài)的覬覦,卻又完美地掩蓋著。
上次是她“不小心”弄丟了我參賽的國畫顏料,
再上次是“好心幫我整理書包”時撕毀了我夾在書里的搖滾演唱會門票存根……細微的偏差,
是她無聲的宣告:所有你不配擁有的好東西,我都看得到,也動得了。
胸腔里冰冷的攪拌感更強烈了。喉嚨深處涌上一點鐵銹的腥甜,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鏡中的人眼神麻木,像結了冰的深湖。不能吐出來,濺在白色盥洗盆上的血跡會引來盤問。
我打開水龍頭又猛沖了一把臉,冰冷刺激著皮膚,掩蓋了剛才那一瞬幾乎無法控制的顫抖。
離開衛(wèi)生間的瞬間,眼角掃過對面樓梯旁,父親書房的門半開著。我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如設定好路線的機械。但就在擦身而過的剎那,一道極冷的視線,帶著穿透性的探究和不悅,
像手術刀般從那半開的門縫里精準地投擲過來,剜在我的脊背上。如同針刺。
我保持著平穩(wěn)的步伐上樓,后背在那道視線的壓力下僵硬如鐵板。
關房門落鎖的聲音輕到極致,整個人靠在冰冷的門板上,
才感覺到那因過度強撐而繃緊到極限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冷汗,
悄無聲息地從鬢角滲出。坐到書桌前,那張隨手勾畫的速寫還攤開著——一個長滿尖刺的繭,
被一條歪歪扭扭的鎖鏈死死捆縛。目光掃過桌面。
一盒我?guī)缀鯖]動過的、用來招待林家那對優(yōu)秀雙胞胎表妹來訪時剩下的進口巧克力,
位置也動了。就在剛才下樓前,我還看到它緊貼著筆筒邊緣。現在,
它向外偏移了至少半根手指的寬度。心臟在痙攣中沉重地跳動著。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深處那攪動的疼痛。胃里翻涌著惡心和寒意,
對食物的抗拒幾乎成了本能。偏偏廚房飄來晚餐的香氣。是保姆在炒林茉最喜歡的蝦仁滑蛋,
鮮香濃郁得令人作嘔。我拉開抽屜,拿出藏在最深處的藥瓶。倒出幾粒藥片。
掌心里小小的白色藥丸,是維持這具軀殼運轉的虛假燃料。燈光下,
藥片的邊角棱線分明、冰冷、堅硬。突然,書桌微微震動。是手機屏幕無聲亮起。
是那個被我備注為“X”的號碼。新信息只有一行字:“別放棄。來X院再試試新方案。
錢不是問題,算我借你?!仨病鼻仨病8咧挟厴I(yè)就斷了聯系的鄰家哥哥。他怎么知道?
可能是撞見過我去取報告那次?可笑。錢不是問題?問題在于,
我早已不相信任何方案能拯救一具連靈魂都被打碎的身體。更何況,
痛苦不堪的療程、沒完沒了的檢查、家人的“關愛”和圍繞在病床邊的虛假淚水……然后呢?
然后在他們終于發(fā)現一切都是徒勞,繼而因為耗盡精力財力、發(fā)現林茉依然乖巧體貼時,
那遲來的、更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悔恨和厭棄的目光嗎?秦聿的好意像一塊沉重的巨石,
不僅沒有安慰,反而更用力地將我釘死在冰冷的地底。我不需要憐憫,
更不需要那帶著“為你好”枷鎖的生機。指尖懸在鍵盤上,一個字都打不出來。
胃里熟悉的絞痛感開始翻江倒海。窒息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身體的警報在瘋狂鳴響?!斑旬敗彼幤棵撌值粼诤竦靥荷?,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白色的藥丸滾落一地。(五) 病房孤影私立醫(yī)院單人病房里彌漫著過于干凈的消毒水氣味,
蓋不住窗外花園里花草過早衰敗的死寂氣息。夕陽那點病態(tài)的橘黃光線斜斜地投射進來,
在素白色的墻壁上投下狹長的光帶,更像是一道猙獰的傷口。我側躺著,面向著雪白的墻壁,
手指無意識地在被面下描摹著冰冷墻壁的觸感,仿佛那樣能汲取一點讓自己凝固的寒涼。
一天一次的特效藥水沿著透明的管子注入身體,帶來一陣強過一陣的骨髓深處的寒意,
每一次細密的寒戰(zhàn)都像是身體即將分崩離析的前兆?!爸ㄑ健遍T被推開,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走進來。是王姨,家里的老保姆。她端著一個沉甸甸的白瓷盅,
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柜上,熱氣帶著濃郁的肉香味撲面而來,混合著病態(tài)的藥水味,
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幾欲嘔吐的腥甜?!八胨?,”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帶著欲言又止的猶豫,“太太特意讓廚房熬了幾個鐘頭的西洋參乳鴿湯……說是最補氣血的,
你趁熱……多少……喝一口吧?”她把勺子輕輕遞到瓷盅邊上,
金屬和瓷器碰撞出細碎的聲響。我的目光沒有任何波動,
仍舊定定地停在墻壁上某一點被燈光微微灼烤留下的淺黃痕跡上。
那痕跡的形狀像一個蜷縮的胚胎?!爸x謝王姨?!甭曇麸h渺,像是從另一個空間傳來,
沒有任何實質的回應動作,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王姨舉著勺子的手僵在半空,
終于還是收了回去。她站在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我沉默蜷縮的背影,許久,
一聲無聲的嘆息從渾濁的喉間溢出,帶著歲月的蒼涼:“哎……你這孩子……”她沒再說話,
默默地用保溫蓋扣住了那盅猶自冒著熱氣的湯。病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六) 血色驚變病房門再次被推開時帶起微弱的氣流,拂動了白色窗簾邊緣。
秦聿站在門口,黑色大衣裹挾著室外凜冽的寒意,眉宇間是奔波后的疲憊和化不開的郁結。
他的目光越過拘謹的王姨和那盅已經冷透的湯,
直接落在我面向墻壁、弓成自我保護姿勢的背影上,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怎么弄成這樣?”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強壓下的火氣。這質問不是對我,
而是對著空氣,對著這個房間里彌漫的、令人窒息的一切。沒人能給他答案。
房間里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冷漠的滴滴聲。王姨囁嚅了一下,
終是垂著頭端著湯盅默默退了出去。沉重的門隔絕了走廊的光。秦聿幾步走到床邊,
高大的身軀遮蔽了窗外最后一點殘光,投下沉重的陰影。他俯視著我,
呼吸略顯急促:“我查了你的病歷。為什么不來?
新藥CRI-2方案對高危B急淋有效率能提高25%,你知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你在拿自己的命賭氣?”我的睫毛在陰影里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視線依舊凝固在墻壁上那塊胚胎狀的焦痕上,仿佛它是我與世界最后的連接點。
喉嚨里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最細微的表示都吝于給予。
身體的每一粒細胞似乎都在燃燒,又在下一秒凍結?!澳慵依锶酥绬幔?/p>
”秦聿的聲音繃得更緊,像一根拉到極致的弦,“還是說……他們知道,
然后選擇讓你……”他沒有說完后面那個殘忍的假設,
但那未盡的話語像冰錐一樣懸在空氣里?!啊遣恢??!蔽衣犚娮约旱穆曇?,極其沙啞,
如同一片枯葉被碾碎時發(fā)出的微響,打破了病房里緊繃的寂靜。
這三個字耗盡了我殘存的氣力,一股腥甜毫無預兆地涌上喉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一次震動都撕裂著胸腔,身體在純白的被單下痛苦地蜷縮痙攣。
蒼白的臉頰瞬間涌上不正常的潮紅。秦聿的臉色猛地一變,瞬間的錯愕被更深重的驚怒取代。
他一步上前,手掌幾乎是粗暴地按響了墻上的緊急呼叫鈴,刺耳的鈴聲劃破凝滯的空氣!
混亂的腳步紛沓而至?!八胨耄 蹦赣H驚慌失措的聲音率先沖了進來,父親緊跟著她,
臉色是風雨欲來的陰沉鐵青。林茉也小步跑了進來,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震驚與憂慮。
“怎么回事?王姨說她又不吃東西……”母親的責備在看清床上的情景時戛然而止。
我咳得撕心裂肺,無法遏制,最后一口鮮血毫無預兆地噴濺在雪白的枕套和被單上,
刺目得如同驟然綻開的惡之花!“啊——!”林茉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捂住了嘴。
父親的腳步釘在原地,鏡片后的瞳孔驟縮。母親則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臉上的不耐和焦躁瞬間被巨大的驚惶凍結,嘴唇哆嗦著,眼睛死死盯著那抹不斷擴散的殷紅,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了病床上這個幾乎透明的女兒。秦聿根本無暇顧及他們的反應,
一把推開擋路的母親,對著沖進來的醫(yī)生急促低吼:“病人懷疑合并肺部感染或顱內并發(fā)癥!
馬上加急CT!血常規(guī)、凝血、電解質重測!通知血液科主任準備鞘注!
”冰冷鋒利的儀器貼上來,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幾乎令人窒息。醫(yī)生護士動作迅速,
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但這冷靜之中也透著緊迫。我被扶起來,
劇烈的咳嗽夾雜著難以喘息的憋悶,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一個護士用力按壓我的手臂尋找血管,
粗魯的動作帶來的尖銳痛感反而成了唯一清晰的坐標。在這片混亂的白色風暴中心,
我的意識卻游離出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看到母親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晃,
下意識地抓住離她最近的林茉的手臂,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突出。林茉被動地支撐著母親,
她的目光卻膠著在我的臉上,那里面不再是慣常的擔憂或無辜,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震驚,
以及一絲……被強行拉離安全區(qū)的茫然和恐慌——劇本被徹底打亂了。
父親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的視線在我嘔出的血、慌亂的人群以及秦聿冷硬的背影上快速掃過,
最終定格在床邊的柜子上。我的帆布包就在那里,拉鏈沒有完全合攏。
(七) 診斷之痛“砰!”抽屜被大力拉開又撞回去的聲音蓋過了儀器的鳴響。
“啪啦——”是紙質資料散落一地的聲音。整個世界像是被人按下了慢放鍵。
呼吸機規(guī)律的送氣聲、護士推車滾輪的滑動聲、醫(yī)生低聲的醫(yī)囑……一切背景雜音被抽離。
父親維持著拉開抽屜的姿勢,僵硬在那里,如同化成了雕像。他的指間,死死捏著一份報告。
報告首頁,“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B型(高危組)”的診斷結論,
和右下角刺眼的紅色醫(yī)院印章,像燒紅的烙鐵,灼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他捏著報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細微的顫抖透過薄薄的紙張清晰地傳遞出來。那份報告,
被揉在帆布包最深處,沾著點點干涸的褐色血漬,
紙張邊緣布滿反復折疊又展開后形成的傷痕,如同它主人殘破的生命。時間凝固了。
母親的呼吸急促得像瀕死的魚,她終于不再抓著林茉,而是猛地撲向父親,或者說,
撲向那張被她丈夫捏得幾乎變形的紙。她發(fā)瘋似的扯過來,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
死死釘在那一行行印刷體字上。
“……白血病……高?!嫫凇泵恳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視神經,
順著血管毒蝕心臟。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怪異的、被扼住的氣音。
“噗通”一聲,是她雙膝不受控制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fā)出的悶響。
那聲音驚醒了同樣石化的林茉,她愕然地看著母親跪倒下去,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父親像被抽掉了支撐,身體佝僂下來,那張永遠保持著體面和威懾的臉上,
第一次呈現出一種毫無遮掩的、被命運巨錘砸懵了的灰敗和空白。
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失焦地望著跪在腳邊、捧著診斷書劇烈顫抖的妻子,
又緩緩移向病床上那個在白色儀器包圍下、蜷縮成一小團、仿佛隨時會碎裂消失的女兒。
遲到的認知,攜帶著鋪天蓋地的劇痛,以一種毀滅性的方式,
砸穿了他們精心維持多年的、自欺欺人的壁壘。
“穗穗……”母親破碎的、帶著血腥味的哭喊終于沖破喉嚨,尖利得撕裂空氣。
她像個失去所有支撐的溺水者,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撲向我的床邊,張開雙臂,
想要將那具似乎隨時會消散在空氣中的冰冷軀體死死摟進懷里,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什么。
……對不起……媽媽不知道……對不起……不要死……媽媽錯了…求求你了……”語無倫次,
涕淚橫流,曾經用刻薄話語武裝的驕傲蕩然無存,只剩下原始的、被恐懼擊穿的狼狽祈求。
她的手指觸碰到的,只有冰冷的被子下僵硬的肢體和我急促起伏、卻如同風箱般艱澀的喘息。
護士試圖拉開她:“林太太,病人需要搶救!請讓開!”我被再次抬上移動病床,
劇烈的顛簸加劇了眩暈和嘔吐感。胃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揉搓,冰冷的絞痛蔓延全身。
喉嚨灼燙,更多的溫熱液體不斷涌上來,視線模糊成一片血紅與慘白交織的旋渦。
在失去意識前最后的感知里,只剩下母親那撕心裂肺、混雜著無盡悔恨與恐懼的哭喊,
像來自地獄的號角,在耳邊瘋狂盤旋?!八胨耄〔灰?!你看看媽媽!
看看媽媽啊……”聲音漸漸遠去,沉入無邊的黑暗海底。(八) 沉沒與虛影死亡的潮汐,
帶著濃重的消毒水和藥味,反復沖刷著意識的邊界。
有時能隱約聽到儀器持續(xù)不斷卻令人心慌的滴答聲,有時感覺身體像在冰冷的海洋深處下墜。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鐵門,能感到皮膚上針頭的刺痛和導管插入血管的冰涼,
也能感受到那只一直緊緊攥著我的手腕的大手——滾燙、濡濕、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
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那是母親的溫度,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偏執(zhí),
仿佛這樣就能把我從死神的指縫里拽回來。但我太累了。累得連反抗那不適的力氣都沒有。
只任由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和祈求透過皮膚傳遞。身體的疼痛變得遙遠而麻木,
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每一次被強制喚醒、被迫吞下藥片、接受針扎或檢查,
都像一個被強行拖上木偶線的殘破木偶。我能感知,卻拒絕回應。
病房似乎成了另一個靜止的舞臺。窗外陽光熾烈,落在昂貴的木質地板上,
反射著過于刺眼的光斑?;ㄆ坷锏孽r花總是最新鮮欲滴的,但換花的人似乎總忘了修剪,
幾片枯萎的花瓣零落在瓶口邊緣,無人注意。
“……體征不穩(wěn)定……中樞侵犯可能性大……要有準備……”“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
錢不是問題!用國外的!多少錢都行!”父親的聲音嘶啞急促,
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和執(zhí)拗,像一頭困在絕境里的獸在咆哮,
試圖用金錢筑起對抗無常的堤壩。接著是壓低聲音的爭執(zhí),
大概是關于治療方案和渺茫的成功率。我能聽到林茉那刻意放柔的聲音,
像一層薄薄的糖霜覆蓋在所有的不安之上,試圖彌補著什么?!皨?,您去躺會兒吧,
眼睛都熬紅了……姐姐吉人天相,會好的……”“爸,喝點參茶提提神,
劉秘書說下午的會……”然而回應她的,
是母親一聲壓抑的、飽含厭惡和痛苦的啜泣打斷:“別說了!
茉茉……你……你讓我安靜一會兒……”那聲音里的疲憊、抗拒,甚至一絲陌生的冰冷,
讓林茉后續(xù)的話語戛然而止。隨即是短暫的沉默,和小心翼翼挪開腳步的窸窣聲。
偶爾意識稍微清晰一點時,會聽到父母壓低聲音卻異常清晰的爭執(zhí)碎片。
“那天晚上……那個姓秦的醫(yī)生說的對……我們到底做了什么……”母親的聲音破碎哽咽。
“夠了!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父親的呵斥帶著強弩之末的暴躁,
“我聯系了H國的療養(yǎng)院……”他們的手,曾經溫暖有力、掌控一切,
如今落在我的額頭上、手背上,只剩下失控的抖和一種令人皮膚灼痛的惶恐。
仿佛在觸碰一塊即將碎裂的冰。他們開始笨拙地回憶我小時候的事情,
試圖找出一點點暖色的過往?!八胨搿€記得你四歲的時候,那次……”話沒說完,
就被更深的哽咽堵住。記不清了。太久了。
那些記憶被他們親手用失望和苛責封進了積滿灰塵的箱子,如今倉促地想翻找出來,
只會驚起嗆人的塵埃和更深的冰冷。他們的聲音傳入耳朵,
卻無法抵達那個被自己徹底封閉的世界。那里萬籟俱寂,
只有沉沉的黑暗和永恒的疲憊在無聲蔓延。身體的衰敗是沉默的畫外音,
皮膚下的瘀斑像悄然蔓延的地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微弱卻清晰的哨音。
(九) 最后的熒火與冰冷的鏈疼痛成了身體存在的唯一背景音,漸漸蝕骨。
每一次短暫的清醒間隙,都感覺像從冰窟里向上浮起幾寸,
刺骨的寒冷和沉重的壓力包裹著每一寸肌骨。眼睛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視野是模糊晃動的光影,只能勉強辨認出天花板慘白的底色和燈罩朦朧的輪廓。
床邊圍繞著模糊的人影,焦慮的氣息沉重地壓在胸口。“……穗穗?穗穗你醒了?醫(yī)生!
醫(yī)生!”母親的聲音帶著狂喜和驚悸,顫抖的手指近乎痙攣地想要觸碰我的臉頰,
卻在離皮膚幾毫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像怕驚碎一縷煙塵。她整個人俯得極低,
那張總是修飾完美的臉如今蒼白浮腫,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里,
只有一片被徹底碾碎的絕望和一種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父親站得近了些,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一種凝固的壓迫感。他的輪廓僵硬緊繃,嘴唇緊抿著,
似乎在極力控制著什么,又或許,只是已經失去了表情的能力。
他的目光穿透空氣落在我的臉上,沉重而復雜,有悔恨的暗流在深處涌動,
曾察覺的、仿佛被推到了懸崖邊的、孤立無援的驚惶和無力感——那些他慣用的威嚴和斥責,
在此刻顯得如此荒誕可笑。視線稍微清晰一點,越過母親散亂的發(fā)頂,
看到了站在稍遠處角落的林茉。她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身體微微前傾,想靠近又不敢,
臉上的神情不再是那些精準的柔弱,而是混合著真實的恐懼、一絲被排斥在核心之外的無措,
還有一種如同走鋼絲般、維持著最后一點體面的緊張。她穿著那身精心挑選的米白色小洋裝,
在此刻充滿死亡氣息的病房里,突兀得像一幅錯位的畫。肺部深處的壓力驟然劇增!
火燒火燎的痛感帶著腥氣直沖喉嚨!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痙攣!“呃……咳!咳咳!
嘔——!”劇烈的咳嗽夾雜著痛苦的干嘔,仿佛要將整個肺腑都倒空。
一口帶著暗紅血塊的粘稠液體噴濺在潔白的枕頭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音!“穗穗!
”母親發(fā)出痛極的哀嚎,猛地撲上來抱住我的肩膀,溫熱的淚滴滾落在我的脖頸。
父親猛地向前一步,伸手似乎想做什么,最終卻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床欄,
指節(jié)捏得嘎吱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林茉也下意識地向前挪了一步,捂住了嘴,
眼中是全然的驚恐和一種……近乎閃躲的怯意。一片忙亂,
腳步聲、呼喊聲、儀器的警報聲……我的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如同風中之燭,明明滅滅。
混亂的視野和嘈雜的聲音里,唯有枕邊那一抹冰涼堅硬的觸感,
一樣固定著我的感知——那串被她無數次摩挲的、陪伴了她最孤寂歲月的、真正的生日禮物,
來自早逝外婆的舊珍珠項鏈。那樸素的白珍珠,浸潤過真正溫情的指尖溫度。
劇烈的嗆咳終于被藥物壓下去一點。視野里晃動的人影漸漸變得飄渺。身體軟倒回床上,
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骨頭。極度的疲憊和冰冷席卷而來,意識如同墜入無底深淵。
“……讓……她走……”微弱的聲音擠出喉嚨,像最輕的嘆息,卻用盡了所有殘存的氣力。
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腥的沙礫感,清晰地回蕩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病房里。
眼睫沉重得再也撐不住,視線里的光線在急速黯淡、模糊。母親悲切的哭聲卡在喉嚨里。
父親的呼吸瞬間停滯。站在角落的林茉,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那雙總是盛滿無辜溫順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映出一絲被赤裸裸的、當眾剝下偽裝的恐慌和難以置信的刺痛!“穗穗你說什么?
”母親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啊帧焙韲底茽C,發(fā)出一個微弱破碎的音節(jié),
仿佛聲帶已經撕裂?!八搿胨胄枰菹?!太吵了對她不好……我……我馬上出去!
”林茉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尖利得走調,搶在我可能說出更多字之前,
幾乎是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撇清,
更像是在急不可耐地逃離這突然變得極其危險而陌生的氛圍。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倉促凌亂,她幾乎是跌撞著逃離了病房,將那扇門在她身后重重摔上。
沉重的關門聲后,是死一樣的寂靜。冰冷的氧氣面罩重重地壓在口鼻上,
每一次機械送進的涼氣都帶著催命的意味。身體沉重得像沉入千尺寒冰之下。
眼皮像被厚重的鉛塊焊住,連一絲光線都無法透入。聽覺卻變得異常詭異,
周圍的所有聲音都隔著厚厚的海水,模糊不清,卻又帶著一種放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回響。
儀器尖銳的警報聲像一根細細的鋼絲,猛地繃緊又拖長,刺破凝滯的空氣,
帶著一種令人心臟驟停的驚悸?!把獕?!”“室速!快!
……”慌亂急促的腳步聲、金屬器械碰撞的冰冷聲響、壓低的指令聲如同急促的鼓點。
有什么冰冷的東西用力按壓在胸口,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力道透過皮肉,
撞擊著那顆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臟。“滴———————”一聲長而單調的電子蜂鳴,
蠻橫地覆蓋掉了一切。萬籟俱寂。世界被抽空了所有聲音、色彩與重量。最后的感知里,
只有身體深處傳來的一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斷裂的聲音。咔。
(十) 遲到的審判與碎裂的濾鏡葬禮選擇在一處僻靜的私人墓園。
深秋的風卷起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在黑色大理石碑上那塊嶄新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林穗,神情是近乎冷漠的平靜,那是生命最后階段她唯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