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渦的中心,卻是一片奇異的真空。 我緩緩站起身。 動作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剛剛拂去微塵般的隨意?;靵y的聲浪、崩潰的場面、那對身份尊貴的夫婦此刻的狼狽與絕望,似乎都無法穿透我周身那層無形的屏障。我的目光平靜地從癱軟在地、被傭人慌亂掐著人中的葉瀾身上掠過,掃過暴怒欲狂、指著林薇薇手指都在發(fā)抖的蘇正宏,最后停留在林薇薇那張因徹底崩潰而涕淚橫流、妝容糊成一團、寫滿無盡恐懼和茫然的臉。 沒有快意,沒有悲憫。 只有一種俯瞰塵埃般的漠然。 前世,這杯毒茶融化了我的臟腑,將我埋葬在他們精心打理的花園之下,成為滋養(yǎng)名貴花草的養(yǎng)料。 今生,這一道凌空畫下的真言符,撕開了他們偽善的畫皮,將他們珍視的豪門體面和他們精心栽培的“完美女兒”,一同推向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這第一步反殺,干凈利落,不留余地。
“蘇晚!晚晚!等等!”蘇正宏猛地轉(zhuǎn)過頭,猩紅的雙眼死死盯住正欲離開的我,那張慣于掌控一切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正的慌亂和絕望的交織,“誤會!這是誤會!你別走!薇薇她是……她是失心瘋了!胡說八道!我們……”他想上前阻攔。 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 我徑直穿過這片狼藉與混亂,走向緊閉的、厚重華麗的客廳大門。身后,是蘇正宏帶著哭腔的嘶吼,是葉瀾從短暫昏厥中醒來后撕心裂肺的哭喊:“晚晚!我的女兒!你不能走??!媽錯了!媽錯了?。∈俏覀儗Σ黄鹉恪?那些遲來的、廉價的、被徹底撕碎后才幡然醒悟的懺悔和哀求,裹挾著絕望和恐懼,如同試圖纏住腳步的污濁泥沼。然而,它們再也無法沾濕我的裙擺半分。 兩個穿著制服的傭人,被眼前的巨變驚得呆若木雞,見我走來,下意識地拉開了沉重的雕花木門。 初秋微涼的夜風(fēng),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氣息,猛地灌入這充滿污濁與崩潰的廳堂。月光清冷,如水銀瀉地,靜靜鋪灑在門廊外延伸向遠處雕花鐵藝大門的石板路上。
站在門檻處,腳步微微一頓。 沒有回頭。 清冷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帶著穿透一切喧囂的冰棱,清晰地回蕩在身后那片驟然因我的停頓而再次凝滯的死寂之中: “諸位,好自為之?!?語調(diào)平淡,沒有絲毫起伏,卻如同判決書最后的落筆。 說完,不再停留。 身影投入那片清冽的月光之中,踩著庭院里婆娑的梧桐樹影,朝著那扇隔絕了這座虛偽黃金牢籠的巨大鐵門,步伐平穩(wěn)地走去。身后,是徹底炸裂崩塌的蘇家世界,是親生父母崩潰的哭求和賓客們壓抑不住的喧囂議論。 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在我的身影融入月光后,在蘇正宏絕望的嘶吼聲中,被臉色慘白的傭人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咔噠”一聲輕響。 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
深夜的打車軟件響應(yīng)慢得令人心焦。清冽的空氣帶著寒意,稍微吹散了方才蘇家那場鬧劇留下的污濁感。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臉上,指尖劃過冰涼的屏幕。 “師傅,去城西老街,通寶巷口?!?終于有司機接單,我報出那個早已在記憶中蒙塵、卻在前世彌留之際無比清晰的地址。 出租車在城市璀璨的霓虹燈河中穿行。光影流轉(zhuǎn),映照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繁華夜景,與車內(nèi)壓抑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我?guī)籽?,大概覺得我穿著還算體面卻跑到那種老破小區(qū)域的組合有些奇怪。 前世,被蘇家認回后,為了所謂的“體面”,我?guī)缀跚袛嗔怂信c過去生活的聯(lián)系。養(yǎng)父母李建國和張淑芬,那對老實巴交、在街口開了三十年修車鋪的夫妻,被蘇家視為恥辱的烙印。每一次我偷偷回去看他們,都會引來葉瀾歇斯底里的哭鬧和蘇正宏冰冷的警告。后來,為了不讓他們擔(dān)驚受怕,也為了自己那點可笑的對親生家庭的渴望,我主動疏遠了他們。直到生命最后,毒發(fā)倒在冰冷泥土里,眼前最后閃過的,竟然是李叔那雙沾滿機油、卻永遠對我笑得瞇成縫的眼睛,和張姨總在圍裙上擦手、然后遞給我的熱乎乎的烤紅薯…… 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 車子駛離光鮮亮麗的市中心,進入一片被城市擴張遺忘的角落?;璋道吓f的路燈,斑駁脫落的墻皮,空氣中彌漫著機油、飯菜和某種陳舊生活氣息混合的味道。 “姑娘,通寶巷到了?!彼緳C在一條狹窄、燈光稀疏的小巷口停下,“里面路窄,車進不去?!?“謝謝師傅?!备跺X下車。 巷子深處,唯一還亮著燈的地方,就是那間熟悉的門臉——建車行。一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木招牌懸在門楣上,字跡都有些模糊了?;椟S的燈泡下,狹小的維修間里,一個穿著沾滿油污深藍色工作服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費力地彎腰拆卸一輛舊摩托車的輪胎。扳手與金屬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正是李建國,我的養(yǎng)父。 他肩膀微塌,動作間帶著常年勞作的僵硬和遲滯。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鬢邊清晰可見的灰白,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里積滿了油污和汗水。才五十出頭,卻被生活壓彎了脊背,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 喉嚨驟然被堵住。前世臨死前那模糊的影像,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刺痛。我張了張嘴,那個在舌尖滾了無數(shù)遍、無比熟悉的稱呼,卻卡在了喉嚨口,帶著巨大的酸澀和近鄉(xiāng)情怯的顫抖。 “李……叔……” 聲音竟啞得厲害。 那個彎腰忙碌的身影猛地一頓! 扳手“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李建國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轉(zhuǎn)過身。 他看到門口站著的我,臉上縱橫的溝壑瞬間放大,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沾滿油污的手還僵在半空,渾濁的眼睛用力眨了好幾下。 “晚……晚晚?”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確認的顫抖。 下一秒,維修間深處,通往里屋那扇掛著油膩膩布簾的門猛地被掀開! “建國!是不是有活兒?這么晚了……” 張淑芬的大嗓門戛然而止。她腰間扎著同樣油膩的圍裙,手里還拿著一把擇了一半的韭菜,看到我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時間仿佛凝固了。 昏黃的光線下,只有機油和塵土的氣息在無聲流淌。 “啪嗒?!?張淑芬手里那把沾著泥的韭菜,掉在了地上。 她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渾濁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地沖出眼眶,沿著粗糙深刻的臉頰皺紋肆意流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不住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晚晚……我的晚晚……” 破碎的詞句混在哽咽里,幾乎不成調(diào)。 李建國還僵在原地,看著妻子痛哭,又看看門口站著、同樣眼眶通紅的我,那雙常年與冰冷機器打交道的手,此刻卻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在油膩的褲子上用力搓了搓,嘴唇哆嗦著,最終也只是笨拙地擠出幾個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間小小的屋子,瞬間被一種巨大而無聲的情緒填滿了。沒有質(zhì)問,沒有抱怨,只有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無邊無際的心疼。張姨沖上來,冰涼粗糙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怕一松手我就會消失,泣不成聲。 “瘦了……娃兒,你咋瘦了這么多……”她粗糙的手指撫過我臉頰,眼淚滾燙。 李叔在一旁搓著手,眼眶通紅,聲音哽咽:“不怕,晚晚,回家就好,回家就好!咱不怕!餓不餓?想吃啥?叔給你做!”
桌上的搪瓷缸子冒著熱氣,里面漂浮著幾顆飽滿的紅棗。張姨小心翼翼地推到我面前,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生怕漏掉一絲我的反應(yīng)。 “喝……喝點糖水,暖暖……”她聲音還帶著濃重的哭腔,手緊張地在圍裙上擦著。 家里唯一的破舊小沙發(fā)讓給了我,她和李叔局促地擠在對面的小矮凳上?;椟S的燈泡下,狹小的空間彌漫著混合了油煙、機油和一種陳舊織物特有的、卻無比安心的氣味。逼仄,卻踏實的港灣。 李叔遲疑著,布滿老繭的手搓了又搓,終于鼓起勇氣,聲音干澀地問:“晚晚……蘇家那邊……是不是……是不是……”他問不下去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擔(dān)憂和一種不敢深究的恐懼。張姨也立刻緊張地盯著我。 “沒事了,李叔,張姨?!蔽遗踔鴾?zé)岬奶麓杀?,指腹感受著那份粗糙的暖意,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我跟蘇家,兩清了。以后,我就是你們的女兒。” “清了好!清了好!”張姨立刻搶著說,像是怕我反悔,眼淚又涌了上來,緊緊抓著我的手,“咱不稀罕他們!咱們一家三口,清清白白,踏踏實實過日子!你就在家,媽養(yǎng)你!”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母獸護崽般的決絕。 “對!叔的修車鋪,生意還成!養(yǎng)得起咱晚晚!”李叔用力點頭,挺了挺不算直的脊背,試圖展現(xiàn)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