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是帶著三分纏綿,七分詩意。暮春時(shí)節(jié),細(xì)雨如絲,
將蘇州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里。沈府的后花園中,芭蕉葉上滾動著晶瑩的雨珠,
打濕了青石板路,也打濕了倚在回廊下的少女——沈微婉的裙擺。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軟緞羅裙,領(lǐng)口袖緣繡著幾枝淡雅的蘭草,
烏黑的秀發(fā)松松挽了個隨云髻,僅簪了一支碧玉簪。此刻,
她正望著池中被雨打落的荷花出神,眉頭微蹙,似有滿腹心事?!靶〗?,風(fēng)涼,小心著了寒。
”貼身侍女青禾捧著一件素色披風(fēng),輕聲勸道。沈微婉回過神,接過披風(fēng)攏在肩上,
淡淡道:“無妨,許久未曾這樣靜看過雨了。”她是蘇州知府沈仲之獨(dú)女,自幼飽讀詩書,
性情溫婉,卻也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再過一月,便是她與吏部侍郎之子周明軒的婚期。
這門親事是父母定下的,周明軒家世清白,才貌尚可,在外人看來,確是天作之合。
可沈微婉心中,總覺得缺了點(diǎn)什么。正思忖間,忽然聽得院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夾雜著仆役的低聲阻攔。青禾警覺地望去:“怎么回事?”話音未落,
一個身影已踉蹌著闖了進(jìn)來,帶起一片濕冷的雨氣。那是個身著玄色錦袍的年輕男子,
身形挺拔,墨發(fā)微亂,幾縷濕發(fā)貼在光潔的額前,襯得臉色有些蒼白,
卻難掩眉宇間的俊朗與銳氣。他顯然受了傷,左臂的衣袖已被鮮血染紅,沾染了泥水,
顯得狼狽不堪。男子闖入后,目光迅速掃過四周,最終落在回廊下的沈微婉身上,
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懇切:“姑娘,在下……在下遇襲,可否借一處暫避?
”沈微婉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青禾更是護(hù)在她身前,厲聲道:“你是誰?
竟敢擅闖沈府!”男子苦笑一聲,身形晃了晃,似是支撐不?。骸霸谙率捑皽Y,絕非歹人。
若姑娘肯相助,蕭某必有厚報(bào)。”他說話時(shí),目光坦蕩,雖身處困境,
卻不見絲毫諂媚或怯懦。沈微婉望著他臂上的血跡,又看了看院外隱約傳來的腳步聲,
心中快速權(quán)衡。她雖深居簡出,卻也知父親為官清廉,難免得罪人,家中偶有意外也未可知。
此人雖陌生,但觀其氣度,不似尋常匪類?!扒嗪?,”她輕聲道,
“帶這位公子去西側(cè)的暖閣,取傷藥來?!鼻嗪桃惑@:“小姐!這……”“快去。
”沈微婉的語氣不容置疑。蕭景淵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對著她拱手一禮,
隨青禾快步走向暖閣。沈微婉整理了一下衣袍,
轉(zhuǎn)身吩咐聞聲趕來的管家:“去看看外面是什么人,只說府中清靜,并未見生人。
”管家雖有疑慮,但還是躬身應(yīng)了。沈微婉站在廊下,聽著雨絲敲打著芭蕉葉的聲音,
心跳竟有些失序。她不知道自己一時(shí)的惻隱之心,會帶來什么。暖閣內(nèi),蕭景淵已褪去外袍,
露出受傷的左臂。傷口頗深,皮肉外翻,青禾看得心驚肉跳,手都有些抖。
沈微婉端來一盆干凈的熱水,輕聲道:“我來吧。”她取過干凈的棉布,蘸了溫水,
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傷口周圍的血污。她的動作輕柔,指尖微涼,觸碰到他肌膚時(shí),
蕭景淵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她。燭光下,少女低垂著眼簾,長睫如蝶翼般輕輕顫動,
神情專注而認(rèn)真。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唇色淡雅,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清麗。
蕭景淵心中微動,竟一時(shí)忘了傷痛?!肮媚锊慌挛沂菈娜藛幔俊彼鋈婚_口,打破了沉默。
沈微婉手上動作不停,聲音平靜:“公子若想害我,不必等到此刻?!彼D了頓,又道,
“只是不知公子究竟惹上了什么人?”蕭景淵沉默片刻,道:“此事牽連甚廣,
不便告知姑娘,以免給沈府招來禍?zhǔn)?。待風(fēng)聲過后,蕭某自會離去?!鄙蛭⑼癫辉俣鄦?,
取過傷藥,細(xì)細(xì)為他敷上,又用干凈的布條仔細(xì)包扎好?!皞诤苌?,需靜養(yǎng)。這幾日,
你便在此處安心待著吧?!薄岸嘀x姑娘。”蕭景淵看著她,目光復(fù)雜,“救命之恩,
蕭某沒齒難忘?!苯酉聛淼膸兹眨捑皽Y便在暖閣中養(yǎng)傷。沈府上下,除了沈微婉和青禾,
無人知曉他的存在。沈仲之夫婦事務(wù)繁忙,也未曾留意后院的動靜。
沈微婉每日會借著看書的名義,來暖閣坐坐。起初只是沉默相對,后來漸漸開始交談。
她發(fā)現(xiàn)蕭景淵學(xué)識淵博,談吐風(fēng)趣,對天下事有著獨(dú)到的見解,
與她以往接觸的那些只知風(fēng)花雪月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蕭景淵也發(fā)現(xiàn),
這位沈小姐并非只是尋常的閨閣女子,她聰慧、通透,雖看似柔弱,卻有自己的原則和堅(jiān)持。
她的才情,藏在溫婉的外表下,如溫潤的美玉,越品越有滋味。一日,雨過天晴,
陽光透過窗欞灑進(jìn)暖閣。沈微婉正臨窗看書,蕭景淵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手中書頁上的批注,
輕聲道:“‘人生若只如初見’,姑娘也喜歡納蘭容若的詞?”沈微婉回過頭,
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蕭公子也喜歡?”“確是佳作。”蕭景淵微微一笑,“不過,
比起‘初見’,我更喜歡‘莫愁前路無知己’?!鄙蛭⑼裥闹幸粍樱ыM(jìn)他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有坦蕩,有真誠,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溫柔。她的臉頰微微發(fā)燙,連忙低下頭,
掩飾般地翻動書頁:“蕭公子傷勢漸好,想必很快就能離開了?!笔捑皽Y看著她微紅的耳垂,
心中泛起一陣異樣的情愫。他沉默片刻,道:“微婉……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沈微婉的心跳漏了一拍,握著書頁的手指微微收緊,沒有回答,卻也沒有拒絕。
蕭景淵低聲道:“微婉,我并非尋常路人。家父是鎮(zhèn)北將軍,此次南下,是為查一樁舊案,
不想被人察覺,才遭此暗算?!鄙蛭⑼耋@愕地抬頭。鎮(zhèn)北將軍蕭靖遠(yuǎn),她曾聽父親提起過,
是鎮(zhèn)守北疆的名將,剛正不阿。“那……那案子可有危險(xiǎn)?”她脫口問道,話一出口,
才覺失言,臉頰更燙了。蕭景淵看著她關(guān)切的眼神,心中一暖:“無妨,既已避過風(fēng)頭,
接下來便好辦了。只是……”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在此處叨擾多日,
怕是會耽誤姑娘?!彼匀恢浪磳⒋蠡榈南?,青禾無意中提過。
沈微婉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悶悶的疼。她垂下眼簾,
聲音有些低落:“我與蕭公子,本就是萍水相逢,公子不必掛懷?!迸w內(nèi)的氣氛,
忽然變得有些沉重。陽光依舊明媚,卻照不進(jìn)兩人之間悄然滋生的、帶著苦澀的情愫。
幾日后,蕭景淵的傷勢已無大礙。他收到了手下傳來的消息,知道可以離開了。離別前夜,
月色皎潔,灑滿庭院。蕭景淵與沈微婉并肩站在回廊下,如同初見時(shí)那般,只是沒有了雨絲,
多了幾分難言的沉默?!懊魅?,我便要走了。”蕭景淵的聲音低沉,“微婉,多謝你。
”沈微婉望著地上交疊的影子,輕聲道:“蕭公子多保重?!笔捑皽Y轉(zhuǎn)過身,
深深地看著她:“微婉,你……”他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嘆息,“若有來日,
蕭某定會回來找你?!鄙蛭⑼衩偷靥ь^,撞進(jìn)他認(rèn)真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意,如此清晰,
讓她心慌意亂。她別過頭,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公子不必如此,緣分自有天定。
”蕭景淵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那玉佩通體瑩白,雕刻著一只展翅的雄鷹,栩栩如生。
他將玉佩放在她手中,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是我的信物。微婉,等我。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傳遞過來的溫度讓沈微婉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想抽回手,
卻被他握得更緊。最終,她還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第二日清晨,沈微婉醒來時(shí),
暖閣已空無一人。只有桌上放著一杯尚有余溫的清茶,和空氣中殘留的、屬于他的淡淡氣息,
證明他曾來過。她走到桌前,拿起那枚鷹形玉佩,冰涼的玉石貼在掌心,
卻仿佛能感受到他留下的溫度。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心,已不再屬于自己。
婚期越來越近,沈府上下一片忙碌,唯有沈微婉,時(shí)常會對著那枚玉佩出神。青禾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卻也只能默默擔(dān)憂。周明軒曾來過幾次,言語間雖溫和有禮,
卻總讓沈微婉覺得隔閡重重。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平靜地接受這門婚事了。
就在婚期前三天,蘇州城忽然來了一隊(duì)皇家侍衛(wèi),氣勢洶洶地包圍了吏部侍郎在蘇州的別院。
隨后,一道圣旨傳遍全城:吏部侍郎勾結(jié)外戚,意圖謀反,已被拿下,其家眷一并收監(jiān)。
周明軒,自然也在其中。沈府上下震驚不已。沈仲之連夜去府衙處理此事,回來后,
臉色復(fù)雜地對沈夫人和沈微婉道:“此事……是鎮(zhèn)北將軍蕭靖遠(yuǎn)查實(shí)上報(bào)的。周侍郎一案,
牽連甚廣,幸好我們沈家尚未與他家正式聯(lián)姻,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鄙蛭⑼裾芈犞?,
心中百感交集。是他……蕭景淵。他不僅救了自己,還以這樣一種方式,解了她的困局。
幾日后,沈微婉收到一封來自京城的信,信封上是蕭景淵熟悉的筆跡。信中,
他只說了寥寥數(shù)語,告訴她一切安好,待他處理完京中事務(wù),便會親自來蘇州,
向沈知府提親。江南的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沈微婉站在回廊下,
手中握著那枚鷹形玉佩,望著雨中朦朧的景致,唇邊終于露出了一抹釋然的微笑。這一次,
她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一場真正屬于自己的,煙雨過后的晴空。而那個叫蕭景淵的男子,
將會穿過重重?zé)熡?,為她而來。江南的雨,總像是斷不了的情思,纏纏綿綿落了半月。
沈微婉每日臨摹字帖時(shí),案頭總擺著那枚鷹形玉佩,
瑩白的玉面上仿佛還凝著那日蕭景淵掌心的溫度。青禾見她對著玉佩出神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終是忍不住道:“小姐,蕭公子既說了會來,想必不會食言的。
”沈微婉指尖輕撫過玉佩上雄鷹的羽翼,輕聲道:“我不是急,只是……總覺得京中之事,
怕是沒那么容易了結(jié)?!彼m深居閨閣,卻也從父親閑談中聽過朝堂風(fēng)云。
鎮(zhèn)北將軍扳倒吏部侍郎,這背后牽扯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絕非一紙圣旨便能塵埃落定。
果不其然,幾日后,沈仲之從府衙回來時(shí),臉色凝重。他屏退左右,
只留沈夫人與沈微婉在書房,沉聲道:“京中傳來消息,蕭將軍在查周侍郎舊案時(shí),
牽扯出了戶部貪腐的線索,如今被幾位御史彈劾,說他越權(quán)查案,意圖構(gòu)陷朝臣。
”沈微婉心頭一緊,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發(fā)顫:“那……蕭將軍可有危險(xiǎn)?
”沈仲之嘆了口氣:“蕭將軍手握兵權(quán),鎮(zhèn)守北疆多年,皇上雖信任他,
可架不住朝臣輪番進(jìn)言。聽說他已被暫時(shí)解了京中職務(wù),閉門思過呢?!鄙蚍蛉寺勓?,
不由得看向女兒,眼中滿是擔(dān)憂。自周明軒一案后,她早已看出女兒對那位蕭公子的情意,
只是礙于男女大防,未曾點(diǎn)破。如今聽聞蕭景淵受挫,女兒怕是要憂心了。沈微婉垂下眼簾,
掩去眸中的慌亂。她知道,蕭景淵此時(shí)面臨的,遠(yuǎn)比那日在沈府遇襲兇險(xiǎn)百倍。
朝堂之上的刀光劍影,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輕易取人性命。她想為他做些什么,
卻又深知自己一介閨閣女子,縱有滿腹詩書,也無力插手朝堂之事。夜里,沈微婉輾轉(zhuǎn)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