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fēng)，吹過迦空山，已不復(fù)往年的清寒，反而帶著一絲暖洋洋的慵懶。山下小鎮(zhèn)，緊鄰迦空寺山門牌坊的黃金地段，一座嶄新的三層樓宇張燈結(jié)彩，鎏金的“迦緣素齋”牌匾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今日，是“迦緣素齋旗艦店”盛大開業(yè)的吉日。
迦空寺方丈慧悟，身披一件嶄新的紫金袈裟，端坐于素齋館頂層雅間“蓮臺靜室”的主位。這袈裟非同尋常，以名貴的紫云錦為底，用真正的金線摻著孔雀羽捻成的細絲，由州府最好的八位繡娘耗費數(shù)月，精心繡制出繁復(fù)的迦陵頻伽（妙音鳥）和纏枝蓮紋。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落，袈裟流轉(zhuǎn)著低調(diào)而華貴的暗紫色與金色光澤，將慧悟映襯得寶相莊嚴，氣度非凡。
雅間內(nèi)，檀香裊裊，卻掩蓋不住新漆和昂貴食材混合的奇異氣味。桌上鋪著雪白的錦緞桌布，擺放的不是粗瓷碗碟，而是細膩如玉的骨瓷，銀箸銀勺，雕花象牙筷架。
侍者身著仿僧袍式樣的素色制服，動作輕盈利落，無聲地奉上一道道“素齋珍饈”：用猴頭菇雕琢、淋著鮑汁的“素佛跳墻”，以魔芋精制、栩栩如生的“素東坡肉”，還有點綴著金箔的“菩提甘露羹”…
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價格也足以讓普通香客咋舌。
作陪的，是“迦緣素齋”的大股東們——州府來的綢緞商、縣里的鹽運使公子，還有那位“宏圖文旅”的趙經(jīng)理。推杯換盞間，恭維聲不絕于耳。
“慧悟方丈真是佛法無邊，經(jīng)營有方啊！這‘迦緣素齋’，必將成為我州餐飲界的一塊金字招牌！”綢緞商紅光滿面。
“是啊是啊，迦空寺有方丈坐鎮(zhèn)，香火鼎盛，這‘迦緣’借著佛光，生意想不火都難！”鹽運使公子附和道。
趙經(jīng)理則壓低聲音，帶著商人的精明：“方丈，咱們可說好了，‘千佛迷宮’開園后，這素齋館就是指定的‘禪意休憩點’，利潤分成，迦空寺占三成，絕對公道！這可是‘以商養(yǎng)寺’的典范??！”
“以商養(yǎng)寺…”慧悟端起面前那盞盛著琥珀色“素黃酒”的玉杯，輕輕抿了一口。溫潤微甜的液體滑入喉中，帶來一絲舒適的暖意。
他看著窗外樓下熙熙攘攘、爭相涌入素齋館嘗鮮的賓客，聽著雅間內(nèi)悅耳的恭維和銀錢入賬的隱約叮當(dāng)聲（樓下收銀臺傳來的電子音），心中那因砸功德箱救凈能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似乎正被一種新的、名為“影響力”和“資源”的東西所填充、熨帖。
凈能活了下來，靠著那棵百年老參。藏經(jīng)閣的危梁，也早已用“暫借”的后續(xù)款項（實則來自“千佛迷宮”的收益）更換成了堅固的金絲楠木。
當(dāng)初“暫借”的惶恐和負罪感，在“迦緣素齋”蒸蒸日上的盈利前景和周圍人的恭維中，被悄然稀釋、掩埋。
他甚至開始覺得，趙經(jīng)理說得對：這確實是“以商養(yǎng)寺”的典范。沒有這筆投資，迦空寺如何維持體面？如何修繕殿宇？如何…讓他能身著這身象征地位與成功的紫金袈裟？
午宴散場，股東們滿意而去。慧悟沒有立刻回寺。他屏退隨侍的僧人，獨自一人，沿著素齋館后一條僻靜的回廊，走向后院一處不起眼的廂房。
這里是“迦緣素齋”的研發(fā)間兼賬房，也是他與云娘最常密議的地方。
推門而入，室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料味和紙張油墨的氣息。云娘正伏在案前，對著一堆圖紙和一堆零散的、閃爍著金屬和塑料光澤的部件凝神思索。
她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擲出金釵的布衣少女。一身合體的月白綢衫，襯得她干練而沉靜，眉眼間褪去了青澀，多了幾分商海沉浮磨礪出的銳利與從容。
只是偶爾抬眼看向慧悟時，那眸子里依舊藏著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的情愫。
“方丈，”她放下手中的一個銅線圈，指了指桌上一個半成品木匣子，里面裝著復(fù)雜的齒輪、簧片和一塊小小的、閃爍著數(shù)字的熒光屏，“‘電子功德箱’的機械計數(shù)和顯示部分差不多了，比傳統(tǒng)的木魚箱精準百倍，也省去了每日開箱點算的麻煩和…風(fēng)險?！?/p>
她刻意在“風(fēng)險”二字上頓了頓，意有所指。
慧悟走到案前，拿起那個半成品。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一年前那個砸鎖的夜晚。他仔細端詳著內(nèi)部精巧的結(jié)構(gòu)，目光最終落在那塊小小的熒光屏上?！安诲e。但…還不夠?！彼畔履鞠?，聲音低沉。
“方丈的意思是？”
“信眾投入的是對佛的虔誠，是‘功德’。這箱子，只計數(shù)，太死板。”慧悟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眼神深邃。
“能否…加入誦經(jīng)功能？投入功德錢，便自動播放一段《金剛經(jīng)》或《心經(jīng)》？讓信眾更直觀地感受‘功德’的回響？也顯得…更‘智能’，更‘殊勝’？”
云娘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隨即又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技術(shù)上可行。加裝一個發(fā)音銅簧片，預(yù)錄幾段經(jīng)文…但這需要更精細的機括和額外的成本，而且…”
“而且什么？”慧悟追問。
“而且，”云娘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合作者特有的機密感，“既然要加裝機括，不如…再多走一步?！?/p>
她拿起一支炭筆，在圖紙上一處隱蔽的齒輪組旁邊，飛快地畫了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凹槽和一根可以活動的撥片。
“在這里，留一個‘后門’。一個只有我們知道的、可以暫時…繞過計數(shù)簧片的‘小機關(guān)’。萬一寺里有急需周轉(zhuǎn)，或者…需要處理一些不便入賬的‘特殊香火’，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先‘暫存’一下?！?/p>
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精準地插進了慧悟內(nèi)心深處那個名為“便利”的欲望之鎖。
慧悟的心猛地一跳！他盯著圖紙上那個小小的凹槽，仿佛看到了一個充滿誘惑又深不見底的漩渦。
這比砸功德箱更隱蔽，更“安全”！他想起凈能的藥費，想起藏經(jīng)閣的楠木梁，想起“迦緣素齋”源源不斷的收益…“特殊香火”？比如，周墨軒周大人那些“捐”給迦空寺、卻要求絕對保密的巨額“香火”？這個“后門”，簡直是量身定做！
一股混雜著權(quán)力掌控感和突破禁忌的刺激感，瞬間涌遍全身。
他看著云娘冷靜而精明的側(cè)臉，這個當(dāng)年雪中送炭的女子，如今已成為他在這灰色泥沼中最重要、也最危險的盟友。她的提議，充滿了誘惑力。
“…好?！被畚虻穆曇粲行┥硢?，他移開目光，仿佛不敢再看那個凹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務(wù)必…做得隱秘?！?/p>
云娘點了點頭，收起炭筆，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只是在討論一個普通的技術(shù)改進。
她拿起一件東西：“對了，方丈，您的新袈裟，昨日繡坊最后一道工序完工，我親自檢查過，取回來了?！彼龑⒄郫B整齊、華光內(nèi)蘊的紫金袈裟遞了過來。
慧悟接過這沉甸甸的、象征著他此刻地位與成功的袈裟，指尖傳來錦緞絲滑冰涼的觸感。他下意識地展開袈裟，想最后檢查一遍。袈裟內(nèi)襯是柔軟的深青色云錦，光滑如水。
就在他手指拂過內(nèi)襯腋下位置時，指尖觸到了一小片異樣的、微微凸起的區(qū)域。
他疑惑地將袈裟湊近窗邊光線。
只見那深青色的內(nèi)襯上，用與面料同色、但光澤略暗的絲線，極其隱秘地繡著一行小字。那繡工極其精巧，若非特意尋找，幾乎無法察覺。
慧悟凝神細看，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瞬間沸騰！
那繡著的，不是什么經(jīng)文偈語，而是一組清晰無比的數(shù)字：
“庚申年七月初三”
那是云娘的生辰！
紫金袈裟，迦空寺方丈至高法統(tǒng)與佛門清凈的象征！
其最隱秘的內(nèi)襯處，竟赫然繡著一個女子的生辰！
這絕非繡坊的失誤，更非巧合。這只能是…云娘自己，在交付前，親手繡上去的！一種無聲的、大膽至極的宣示！一種將私密情愫與神圣信仰強行捆綁的烙??！
慧悟猛地抬頭，震驚、慌亂、甚至一絲被窺破隱秘的羞怒，瞬間涌上臉龐，直直地看向云娘！
云娘卻并未躲避他的目光。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窗外的光線勾勒出她柔和的輪廓，臉上沒有驚慌，沒有得意，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帶著淡淡哀傷的坦然。
她的眼神，像一泓深潭，清晰地映出慧悟此刻的失態(tài)，也映出她自己那份無法言說、也無需再言說的情愫。
在這一刻，研發(fā)間里彌漫的草藥香料味、電子元件的金屬氣息、紙張的油墨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件流淌著紫金光華的袈裟，和袈裟內(nèi)襯上那組如同詛咒又如情詩般隱秘的生辰數(shù)字，沉甸甸地壓在慧悟手上，也烙進了他的靈魂深處。
情欲，終于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與那身象征信仰的袈裟，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完成了最隱秘也最褻瀆的交纏。
而那個為電子功德箱設(shè)計的“后門”，此刻也仿佛發(fā)出了無聲的嘲諷，預(yù)示著一條通往更幽暗深淵的道路，已然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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