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赤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到了針尖大小。
天機閣在哪里?
這個問題,像是一盆來自九幽之下的冰水,從他天靈蓋猛地澆下,瞬間熄滅了他所有的怒火、傲慢,甚至是求生的本能,只剩下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徹骨的寒意與驚駭。
懸云峰內,誰人不知天機閣的超然與神秘?誰人又不知,妄圖窺探天機閣所在,是比挑釁掌律堂更加嚴重的禁忌?
這個邪魔……他不但要殺人,他還要捅破天!
“你……你休想……”炎赤的喉嚨被死死掐住,聲音如同破風箱般嘶啞,他試圖從牙縫里擠出一點骨氣,但對上顧弦那雙燃燒著灰色火焰、不含任何人類情感的眸子時,所有的狠話都卡在了喉嚨里,化作了無意義的嗬嗬聲。
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順著脖頸處那只冰冷的手,被一點點地“抽”走。那不是靈力流逝,不是生機斷絕,而是一種更加本源、更加可怕的“消失”。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皮膚,正在失去“顏色”,失去“質感”,并非腐爛,而是像一幅畫被橡皮擦過一樣,從概念上,開始變得模糊、稀薄。
“我不想問第三遍。”
顧弦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炎赤的耳膜。
他掐著炎赤脖子的那只手,五指微微收攏。
“啊——!”
炎赤發(fā)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他的左臂,那條剛才還完好無損的手臂,從指尖開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灰白化”、“透明化”,最后……憑空消失了!
沒有血,沒有碎肉,就那么在空氣中被抹掉了,仿佛他天生就是個獨臂之人!
后方,那兩名僥幸未死的掌律堂弟子,眼睜睜看著這超越了他們認知極限的一幕,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種世界觀被徹底打敗、碾碎后的、純粹的麻木。
“我說!我說!”炎赤徹底崩潰了,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混合著血污,讓他那張原本剛毅的臉龐顯得無比狼狽和可悲,“天機閣……天機閣不在懸云峰任何一處山脈里!它……它在一處獨立于主世界之外的……秘境里!”
“怎么進去?”顧弦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仿佛捏碎一條手臂,對他而言,就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需要信物!天機信物!”炎赤抖得像風中的篩子,“每一代天機閣弟子,都會持有一枚‘觀星玉’,那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進出秘境的唯一鑰匙!沒有觀星玉,就算是宗主親臨,也找不到入口!”
觀星玉?
顧弦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了不遠處,那個正盤膝坐在地上,臉色復雜地看著這一切的女子。
水鏡。
炎赤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瞬間明白了什么,急忙補充道:“對!就是水鏡師姐!她身上一定有觀星玉!你找她!你找她就行了!求求你,放過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顧弦看著他,眼神中那灰色的火焰,微微跳動了一下。
“奉誰的命?”
炎赤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血色褪盡,眼神中流露出比死亡更加深刻的恐懼。
這個問題,比“天機閣在哪”還要致命!
“我……我不能說……我……”
“看來,你還是喜歡用身體的零件來換取開口的機會。”顧弦的聲音冷了下去。
“不!不是!是真的不能說!”炎赤驚恐地尖叫起來,語速快得像是在交代遺言,“是雷煌座尊!是師尊他老人家!我們這些親傳弟子的神魂中,都被他老人家下了一道‘雷心咒印’!一旦提及任何關于他的機密,咒印就會立刻爆發(fā),神魂俱滅!我說出來,也是死?。 ?/p>
“雷心咒?。俊鳖櫹揖捉乐@個詞,目光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
“祖宗!別信他!”袖子里的老油條突然咋呼起來,“這小子壞得很!雷心咒印確實厲害,但它還有個更陰損的作用!一旦宿主被殺,咒印就會化作一道無法磨滅的追蹤印記,附在兇手身上!雷煌那老小子,隔著千山萬水都能感應到!到時候您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
“你懂的還挺多?!鳖櫹倚闹邪档?。
“嘿嘿,小的當年好歹也是‘萬律囚籠陣’的陣眼,懸云峰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還是知道一些的?!崩嫌蜅l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
顧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弧度。
追蹤印記?
他看著手中已經(jīng)徹底失去反抗意志的炎赤,就像看著一只實驗用的小白鼠。
他緩緩抬起了另一只手,掌心對著炎赤的眉心。那里,正是炎赤所說的,火焰紋路所在的地方。
“你……你要干什么?”炎赤感受到了那股讓他靈魂都在戰(zhàn)栗的湮滅氣息,正精準地鎖定著自己的神魂核心。
顧弦沒有回答。
他只是閉上了眼睛,龐大的神識,伴隨著那一絲精純至極的湮滅之力,小心翼翼地、如同一根最精細的探針,刺入了炎赤的識海。
在炎赤混亂、恐懼的識海深處,他“看”到了。
那是一枚由無數(shù)赤紅色雷電符文構成的、如同心臟般微微搏動著的印記,它深深地烙印在炎赤的神魂本源之上,散發(fā)著霸道而威嚴的道律氣息。
這就是“雷心咒印”。
它像一條鎖鏈,一頭連著炎赤的神魂,另一頭,則通過某種玄之又玄的聯(lián)系,指向一個遙遠而強大的意志。
“找到了?!?/p>
顧弦的心中,一片平靜。
下一刻,他那探入炎赤識海的湮滅之力,沒有粗暴地爆發(fā),而是化作了一只比發(fā)絲還要纖細無數(shù)倍的、由純粹的“無”構成的“手術刀”。
他開始“切割”。
不是切割神魂,也不是破壞咒印。
而是……切割“聯(lián)系”。
他將咒印與炎赤神魂之間的那一絲絲、一縷縷的道律鏈接,如同庖丁解牛般,精準地、一根一根地“抹除”掉。
這是一種比直接摧毀咒印要精細億萬倍的操作!
對于如今的顧弦而言,這是一種全新的、極具挑戰(zhàn)性的嘗試。他能感覺到自己對湮滅之力的掌控,在這種極限的精細操作中,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提升著。
“啊……呃……”
炎赤的慘叫聲,漸漸變成了痛苦的呻吟。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魔鬼,用一把鈍刀子,一點一點地凌遲。那種源于靈魂最深處的剝離感,比任何肉體上的酷刑都要恐怖一萬倍!
遠處的山峰之巔,掌律堂。
一座終年被赤色雷云籠罩的殿宇內,一名盤膝而坐、身形魁梧、氣息如獄如海的紅發(fā)老者,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正是掌律堂座尊,雷煌!
“嗯?”
他眉頭微皺,感應到自己留在炎赤神魂中的“雷心咒印”,似乎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奇怪的波動。
就像……信號突然變差了?
他試圖加強感應,但那股聯(lián)系卻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微弱,仿佛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迷霧隔絕了。
“怎么回事?難道是誤入了什么上古禁制之地?”
雷煌掐指推算了片刻,卻發(fā)現(xiàn)天機一片混沌,什么都算不出來。
他臉上的疑惑,漸漸化為了一絲陰沉。
……
地下溶洞內。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氣泡破裂般的聲音,在炎赤的識海中響起。
最后一根道律鏈接,被顧弦成功“抹除”。
那枚“雷心咒印”,此刻就像一顆失去了電源的燈泡,雖然還留在炎赤的神魂中,卻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變成了一個無用的死物。
顧弦緩緩睜開眼,收回了手。
他看著癱軟如一灘爛泥、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的炎赤,眼神平靜。
“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p>
炎赤的眼神,已經(jīng)徹底呆滯,如同一個被玩壞的木偶。
他張了張嘴,用夢囈般的聲音,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關于雷煌的命令,關于方拓身上攜帶的、用以追蹤“異端”的法器,關于這次行動的種種細節(jié),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出來。
原來,他追的,根本不是襲殺方拓的兇手。
方拓,只是一個棋子,一個誘餌。
雷煌的真正目的,是方拓身上那件名為“尋罪盤”的秘寶。那秘寶在方拓死后,會自動鎖定殺死他的人身上那股“異端”的力量氣息。
雷煌,從一開始,目標就是顧弦!或者說,是顧弦身上的湮滅之力!
聽完這一切,顧弦沉默了。
水鏡也沉默了。
她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蒼白。她顯然也沒想到,掌律堂的雷煌,竟然也牽扯其中!這潭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祖宗……這……這下怎么辦?”老油條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這雷煌老兒,可是凝神境巔峰的大修士,半只腳都踏進‘法相境’的狠角色!被他盯上,咱們……咱們是不是可以提前預定墓地了?”
顧弦沒有理會它。
他低頭看著已經(jīng)徹底變成廢人的炎赤,以及不遠處那兩個嚇傻了的掌律堂弟子。
殺,還是不殺?
殺了,一了百了。但雷煌遲早會發(fā)現(xiàn)弟子失聯(lián),到時候只會更加瘋狂地搜尋。
不殺,放他們回去,等于暴露自己還活著,并且擁有了可怕的力量。
水鏡看著顧弦眼中閃爍的殺意,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開口道:“別殺他們?!?/p>
顧弦轉頭看她。
“雷煌在掌律堂一手遮天,性情暴戾,睚眥必報。你若殺了他的親傳弟子,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追查到底。留著他們,或許……還有周旋的余地?!彼R的聲音很虛弱,但條理清晰。
周旋?
顧弦心中冷笑。
他不需要周旋。
他看著那兩名已經(jīng)嚇得跪倒在地,不斷磕頭的掌律堂弟子,一個念頭,再次浮現(xiàn)。
“記憶,也是一種‘存在’。既然是存在,那應該……也能被抹除吧?”
他伸出手,對著那兩名弟子,虛虛一抓。
兩股無形的湮滅之力,再次化作兩把精細的“手術刀”,精準地探入了兩人的識海。
這一次,他要抹除的,是他們從進入這個溶洞開始,直到現(xiàn)在的所有記憶。
片刻之后。
顧弦收回了手。
那兩名弟子身體一軟,昏死了過去。當他們醒來時,只會記得自己追尋信號來到這里,然后洞口突然坍塌,三人被困,炎赤師兄為了救他們,不幸身亡。
一個完美的、找不到任何破綻的“意外”。
做完這一切,顧弦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了被他丟在地上的炎赤。
他緩緩蹲下身,在那只剩下驚恐和麻木的眼神注視下,將炎赤那只完好的右手,也用同樣的方式,“抹除”掉了。
然后,是雙腿。
他沒有殺炎赤,也沒有抹除他的記憶。
他只是將他,變成了一個無法言語、無法動彈、神魂被禁、只剩下呼吸和思維的……活著的“雕塑”。
他要讓雷煌,親眼看到自己的杰作。
他要讓那個高高在上的掌律堂座尊知道,他惹了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這,就是他的“周旋”。
做完這一切,顧弦才緩緩站起身,走到了水鏡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溶洞內,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兩個昏死弟子的呼吸聲,和炎赤那雙眼睛里,永恒的、無聲的絕望。
“帶我去天機閣?!?/p>
顧弦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卻像是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水鏡抬起頭,迎上顧弦的目光。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幽深,冰冷,仿佛剛剛從一場席卷天地的風暴中心走出,所有的狂暴都已內斂,只剩下足以凍結一切的死寂。
R 之前的顧弦,像一頭被逼到絕境、憑本能爆發(fā)出獠牙的幼獸,雖然兇猛,卻帶著一絲混亂和迷茫。
而現(xiàn)在,這頭幼獸,似乎在一夜之間,完成了最殘酷的蛻變。他學會了如何更精準、更冷酷地使用自己的爪牙,學會了思考,學會了……享受恐懼。
水鏡的心,沒來由地沉了一下。
她不知道,這種蛻變,對顧弦而言,究竟是好是壞。
“天機閣,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彼硕ㄉ瘢曇艋謴土艘回灥那謇?,“那里,不歡迎殺戮,更不歡迎……無法被天機推演的‘變數(shù)’?!?/p>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顯,顧弦兩者都占了。
“那是你的問題?!鳖櫹业幕卮鸷唵味苯?,“你把我牽扯進這件事,現(xiàn)在,輪到你來解決問題。”
他的邏輯很清晰。如果不是水鏡一路追他到落魂澗,不是她喊出那些關于“祭器印”和“鎮(zhèn)魔源碑”的秘密,他或許還在為自己的力量感到困惑,但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頭扎進一個足以打敗整個懸云峰的巨大陰謀漩渦里。
水鏡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竟無言以對。
確實,是她打破了那個微妙的平衡。
“哎喲,我的兩位小祖宗!”袖子里的老油條又開始冒頭了,用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打著圓場,“別這么劍拔弩張的嘛!大家現(xiàn)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合則兩利,斗則兩??!這位仙子,您看我們家祖宗,天賦異稟,骨骼清奇,未來的成就,那絕對是不可限量!您現(xiàn)在投資他,就等于買了一支只漲不跌的原始股,將來回報大大的有啊!”
“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你現(xiàn)在的形態(tài),也‘抹除’掉?!鳖櫹依淅涞卣f道。
“……”老油條瞬間噤聲,整個光團都縮緊了一圈,瑟瑟發(fā)抖,不敢再有半點聲息。
它毫不懷疑,這位喜怒無常的祖宗,絕對干得出這種事。
溶洞內的氣氛,再次陷入了僵持。
良久,水鏡輕輕嘆了口氣,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
“我可以帶你去?!彼従徴f道,“但我也有條件?!?/p>
“說?!?/p>
“第一,在抵達天機閣之前,一切行動,必須聽我指揮。你的力量太過霸道,一旦失控,會立刻引來我們無法抗衡的存在?!?/p>
顧弦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他現(xiàn)在確實需要一個向導。
“第二,”水鏡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她凝視著顧弦,“我要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的目的,不只是想知道‘他們’是誰,對嗎?”
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顧弦的目的,決定了他們是盟友,還是……暫時互相利用的陌路人。
顧弦沉默了。
他想做什么?
在水鏡說出“養(yǎng)蠱”那兩個字之前,他只想活下去,想搞清楚自己身上的異變。
而現(xiàn)在……
他的腦海中,再次閃過那些冰冷的、被刻意遺忘的畫面。白色的房間,刺鼻的藥水味,那些穿著白袍、面目模糊的身影,還有……刺入骨髓的、鉆心刻骨的疼痛。
他們把他當成一個容器,一件工具,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祭品。
他們享受著掌控他命運的快感,看著他在屈辱和痛苦中掙扎,期待著他這只“蠱”,能成長為他們想要的模樣。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無盡厭惡與暴戾的情緒,再次從他心底升騰。
“目的?”他抬起頭,看著水鏡,一字一頓地說道,“很簡單。把那些養(yǎng)蠱的人,一個個揪出來。然后,把他們在我身上施加過的一切,千倍、萬倍地,還給他們?!?/p>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水鏡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那不是單純的復仇宣言。
那是一種……要將整個棋盤都掀翻的、純粹的毀滅欲。
水鏡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瘋狂的暗金色光芒,心中忽然涌起一絲復雜的憐憫。
她想起了自己的師父。
那個驚才絕艷、被譽為天機閣百年來最有希望勘破天道迷局的天才,在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祭品”之后,也曾有過這樣瘋狂的眼神。
但他失敗了。
他試圖反抗,試圖掙脫命運的枷鎖,最終卻被那股力量反噬,落得個身死道消、神魂無存的下場。
“我明白了?!彼R點了點頭,不再追問。
她從儲物法器中,取出了一枚巴掌大小、通體由不知名青玉雕琢而成的令牌,令牌的中央,刻著一片繁復而玄奧的星圖。
這,就是“觀星玉”。
“在你身上,還殘留著‘尋罪盤’的氣息。雖然雷煌暫時失去了對炎赤的感應,但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對勁。我們必須立刻離開?!彼R站起身,雖然傷勢未愈,但行動已無大礙。
“尋罪盤的氣息?”顧弦皺了皺眉,他自己并未察覺到任何異常。
“那是一種直接作用于‘因果’層面的道律秘寶,你的湮滅之力雖然能抹除能量和物質,但對于這種虛無縹緲的‘因果線’,似乎還無法完全隔絕?!彼R解釋道,“不過你放心,只要進入天機閣的秘境,一切因果都會被屏蔽?!?/p>
顧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因果?
這又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全新的領域??磥?,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
“走吧?!彼?鏡沒有再多做解釋,轉身朝著溶洞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顧弦跟在她身后,在路過那座“炎赤雕塑”時,他腳步未停,只是屈指一彈。
一縷微不可察的灰色氣流,沒入了炎赤的眉心。
炎赤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變得空洞而茫然。
顧弦抹去了他最后的意識。
從現(xiàn)在起,他只是一具會呼吸的、沒有靈魂的軀殼。
這,是他留給雷煌的,第一份“禮物”。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幽暗的溶洞。
水鏡帶著顧弦,來到了一處看似平平無奇的巖壁前。這片巖壁與周圍并無二致,布滿了干涸的裂紋和灰敗的塵土。
“這里就是入口?”顧弦問道。
“嗯?!彼R點了點頭,她將手中的觀星玉舉起,貼在巖壁上。
然后,她閉上眼睛,口中開始吟誦起一段古老而晦澀的音節(jié)。
那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語言,音調空靈而飄渺,仿佛來自遙遠的星空彼岸,又像是情人間的低聲呢喃。
隨著她的吟誦,她手中的觀星玉,那片原本黯淡的星圖,竟然開始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柔和的青色光芒,從令牌上散發(fā)而出,投射在巖壁上。
嗡——
整片巖壁,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蕩起了一圈圈透明的漣漪。堅硬的巖石,在青光的照耀下,開始變得虛幻、透明。
一個由純粹光芒構成的、緩緩旋轉著的旋渦狀門戶,憑空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門戶的另一邊,是深邃的、望不見盡頭的黑暗,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
“跟緊我?!?/p>
水鏡叮囑了一句,率先一步踏入了光門之中。
顧弦沒有猶豫,緊隨其后。
就在他即將踏入光門的瞬間,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死寂的、見證了他人生轉折的地下溶洞。
他知道,從踏出這一步開始,他將徹底告別過去那個在外門忍辱負重、只求安穩(wěn)的雜役顧弦。
前方等待他的,是無盡的迷霧,和更加恐怖的敵人。
但他心中,卻沒有絲毫的畏懼。
反而……有一絲隱秘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興奮。
他一步踏出。
眼前的景象,再次驟變。
穿過光門的瞬間,并沒有預想中的空間傳送帶來的眩暈感。
感覺更像是……潛入了深海。
四周一片靜謐,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了,連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消失。
這是一條無法用常理來形容的“路”。
它沒有“墻壁”,也沒有“地面”。上下左右,皆是無盡的、流淌著點點星屑的深邃黑暗,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中心。腳下,是一條由柔和的、如同月光般凝聚而成的光帶,蜿蜒著伸向未知的遠方。
偶爾,會有一些破碎的、光怪陸離的畫面,如同一尾尾彩色的游魚,從旁邊的黑暗中一閃而過。
顧弦看到了懸云峰連綿的山脈,看到了山間奔騰的云海,甚至看到了山下凡人城池里,熙熙攘攘的街道。
這些畫面,都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這是‘天機路’,也被稱為‘萬象幻渡’?!彼R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她的聲音在這條路上,似乎也變得有些飄渺,“它建立在現(xiàn)實世界的夾縫之中,我們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跨越了現(xiàn)實中百里的距離。不要去看那些幻象,它們是現(xiàn)實世界的倒影,看久了,心神會被吸進去,永遠迷失在時空的亂流里?!?/p>
顧弦收回目光,心中卻對這天機閣的手段,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這種對空間法則的運用,已經(jīng)超出了他目前所能理解的范疇。
“祖宗……我……我有點暈……”
袖子里,老油條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傳來,帶著哭腔,“這鬼地方……好干凈啊……干凈得讓我想吐……我感覺我那點微不足道的道律本源,正在被一點點地凈化……再走下去,我可能就要升天了……”
顧弦眉頭一皺。
他能感覺到,這條路上,彌漫著一種極其純凈、卻又帶著某種“排他性”的奇異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對生靈無害,但對于老油條這種由“萬律囚籠陣”的道律能量凝聚而成的靈體而言,卻像是硫酸一樣,具有強烈的侵蝕和凈化效果。
“廢物?!?/p>
顧弦低聲罵了一句,但還是停下了腳步。
這個老油條雖然又慫又賤,但它對懸云峰各種道法律令、陣法禁制的了解,卻是一本活字典。在找到天機閣,弄清楚一切之前,這個“工具”,還有利用的價值。
就這么讓它被“凈化”掉,未免有些可惜。
他看著前方水鏡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那不斷傳來“求救”信號的袖口,一個大膽的念頭,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湮滅之力,可以抹除道律。
那么,能不能……用湮滅之力,造一個“無法被道律感知的空間”?
一個……絕對的“無”之領域?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如同瘋長的野草,再也無法遏制。
他伸出手,心念一動。
一縷比之前“切割”雷心咒印時,更加凝練、更加微小的湮滅之力,從他指尖溢出。
這縷力量,不再是狂暴的、充滿毀滅欲的形態(tài)。在顧弦的意志下,它開始向內坍縮、收斂,最終,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個只有米粒大小的、絕對漆黑的、連光線都無法逃逸的……微縮奇點。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這個奇點,開始“膨脹”。
不是爆炸,而是一種規(guī)則層面的擴張。
一個肉眼不可見的、球形的“絕對真空”,或者說“絕對虛無”的領域,在他的掌心緩緩成型。
這個過程,對心神的消耗,遠比之前任何一次戰(zhàn)斗都要巨大!
顧弦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出來?!彼麑χ淇诘秃纫宦暋?/p>
那團墨綠色的光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飄了出來,光芒已經(jīng)黯淡了許多,整個“身體”都顯得有些虛幻。
“祖宗……您……您要做什么實驗,可千萬別拿小的開刀啊……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閉嘴?!?/p>
顧弦懶得跟它廢話,一把抓住那光團,在它絕望的尖叫聲中,直接將它,塞進了掌心那個無形的“虛無領域”之中。
嗡!
老油條感覺自己仿佛瞬間墜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什么都不存在的“空”里。
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能量,沒有規(guī)則……
什么都沒有。
那種被“天機路”凈化的感覺,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絕對的“安全感”。
因為它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殼”,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自然就不會被任何規(guī)則所影響。
短暫的死寂后。
老油條爆發(fā)出一陣語無倫次的、混雜著震驚、狂喜與崇拜的尖叫:
“神跡!這是神跡?。∽孀?!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在世神明!您這不是湮滅之力,您這是創(chuàng)世之力??!憑空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避難所’!小的對您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再吵,我就把這個‘殼’撤掉?!?/p>
馬屁聲戛然而止。
顧弦滿意地掂了掂手心這個看不見的“保險箱”,將其重新塞回袖口。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越來越喜歡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精細化的使用方式。比起單純的毀滅,這種“玩弄”規(guī)則的感覺,更能讓他感到一種掌控一切的快感。
水鏡察覺到他停下,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在感悟什么,便沒有打擾,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等顧弦重新跟上來,她才繼續(xù)向前走去。
兩人在這條光怪陸離的“天機路”上,又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前方的黑暗,似乎變得稀薄了一些。
一座懸浮在無盡虛空中的、朦朧的島嶼輪廓,漸漸出現(xiàn)在視野的盡頭。
那里云霧繚繞,仙鶴飛舞,隱約可見瓊樓玉宇,飛瀑流泉,宛如傳說中的仙境。
那就是天機閣所在的秘境。
然而,就在此時,水鏡的腳步,猛地一頓!
她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一只遇到了天敵的靈貓,臉上血色褪盡,滿是難以置信。
“怎么了?”顧弦立刻警惕起來。
“有人……”水鏡的聲音,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顫抖,“有人在前面。”
顧弦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只見在前方不遠處,那通往懸空仙島的月光之道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背對著他們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陳舊青衫,身材清瘦,長發(fā)用一根普通的木簪隨意地束在腦后,就那么靜靜地站在路中間,仿佛已經(jīng)等了很久很久。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卻給人一種不屬于這個空間的、虛幻飄渺的感覺。
他什么都沒做,但一股無形的、滄桑而古老的氣息,卻彌漫開來,讓整條“天機路”都仿佛凝固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水鏡失神地喃喃自語,“天機路,除了持有觀星玉的本閣弟子,絕不可能有外人能夠進入!他……他是誰?”
袖子里,剛剛還在慶幸自己劫后余生的老油條,此刻卻像是見了鬼一樣,整個光團都凝固了,連抖都不敢抖一下。
它從那個背影上,感受到了一種……讓它源于本能的、想要頂禮膜拜,卻又恐懼到想要立刻消散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威壓。
那不是道律的威壓。
那是一種,凌駕于道律之上的……東西。
就在顧弦和水鏡都心神緊繃,不知所措之際。
那個青衫身影,緩緩地,轉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