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北境告急的奏章堆積如山,壓得紫宸殿的空氣都凝滯了。流民的哀嚎仿佛穿透紙背,砸在宣政殿冰冷的地磚上,聲聲泣血。
小皇帝慕容皦坐在寬大的龍椅里,小小的身體幾乎被陰影吞沒。他望著階下長姐慕容燼影緊鎖的眉頭,稚嫩的聲音帶著困惑:“皇姐,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流民???他們留在家中,不好嗎?”
慕容燼影放下手中那份字跡潦草、如同血書的幽州急報,走到弟弟身邊。她的步伐比兩年前沉穩(wěn)許多,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奏章上“餓殍遍野”的字樣?!氨菹驴蛇€記得,兩年前北境傳回的戰(zhàn)報?蕭將軍……戰(zhàn)死沙場,他闔府上下,亦遭奸人構(gòu)陷,無一活口?!彼D了頓,眼中是歷練出的沉痛與無奈,“自那時起,北境便已亂了根基。這兩年戰(zhàn)火不斷,賦稅沉重,家園盡毀……百姓,如何還能留在家中?他們……是無家可歸啊?!?/p>
殿內(nèi)死寂,唯有炭盆火星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
一個沉穩(wěn)得近乎冷酷、帶著一絲不容置疑傲慢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切入了死寂的空氣:“臣,參見陛下?!?/p>
慕容燼影霍然轉(zhuǎn)身!永安王慕容晟不知何時已步入殿內(nèi),未曾通報,如同踏入自家后院。殿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陰影在他蟒袍金線上流淌。
“放肆!王叔!”慕容燼影厲聲道,強壓的怒火讓她袖中的手緊攥,指甲深陷掌心,“此乃宣政殿!誰允你擅闖?!”
慕容晟仿佛未聞她的怒斥,從容一禮,目光卻黏在小皇帝身上,帶著偽飾的“關(guān)切”:“長公主息怒。臣憂心陛下春秋漸盛,國本需固?!彼旖枪雌鹨唤z涼薄的笑意,“陛下今已八齡,按祖制,當思選妃,充盈后宮。臣斗膽,薦臣之養(yǎng)女慕容婉,溫良恭儉,堪為良配。”
“慕容晟!”慕容燼影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破音,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被至親背叛的寒意而微微顫抖,“你是父皇的親弟!陛下的親叔父!明知我慕容氏祖訓森嚴,同姓不得通婚!此乃**悖禮,天下之大不韙!此舉若成,陛下圣名蒙塵,國本動搖,天下共唾!王叔,你究竟是何居心?!”
“長公主言重了?!蹦饺蓐擅嫔闲θ莶蛔儯鄣讌s一片冰冷,“婉兒雖養(yǎng)在臣膝下,承歡日久,視若己出,然究其血脈,實乃忠烈遺孤,清白無垢,與陛下豈算同宗?此乃天賜良緣,既全陛下孝悌仁愛之名,又顯我慕容氏撫恤功臣、親如一家之實。”他話鋒一轉(zhuǎn),無形的重壓籠罩大殿,目光掃過御案,“只是,北境戰(zhàn)況糜爛,軍中糧草……尚能支撐幾日?今歲科舉在即,天下萬千士子命運懸于一線……社稷之重,系于陛下抉擇。臣言盡于此,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彼⑽⒐恚藨B(tài)恭謹,話語卻如淬毒匕首。說罷,不再看姐弟二人,轉(zhuǎn)身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離去。
殿門沉重合攏,死寂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淹沒空間。慕容燼影僵立原地,慕容晟最后那番話如同重錘,反復(fù)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糧草!科舉!他用整個國家的命脈在勒緊他們的咽喉!
殿內(nèi)死寂得只剩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和窗外嗚咽的風聲。
“皇姐……”一個輕輕的、帶著決絕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慕容燼影猛地看向龍椅上的弟弟。
慕容皦抬起頭,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是不是……只要朕娶了皇叔的女兒……北邊的將士們……就不會餓肚子打仗了?外面那些沒家的人……就能回去了?”他小小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龍椅扶手,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這樣的話……朕娶就是了?!?/p>
他頓了頓,清澈的眼眸里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聲音輕而無比清晰地補充道:“父皇說過……要朕保護百姓?!?/p>
慕容燼影的心瞬間被撕裂!她幾步?jīng)_到弟弟面前蹲下,緊緊抓住他單薄的肩膀,聲音因巨大的心痛而哽咽發(fā)顫:“小六!我的傻小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史筆如刀,他們會罵你是昏君!是悖逆人倫的昏君!你的名字會遺臭萬年!你……你的一切……”
“朕知道!”慕容皦猛地打斷她,淚水洶涌,聲音卻異常清晰,“朕知道的,皇姐!可是……可是只要百姓能回家……只要將士們能吃飽……朕都可以的!真的都可以的!父皇說了……要朕保護百姓!”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哭著喊出,帶著一個八歲孩子對帝王責任最純粹的理解和最沉重的獻祭。
慕容燼影看著弟弟淚流滿面的小臉,看著他眼中那份只為“保護百姓”而甘愿承受萬世罵名的赤誠,所有準備好的權(quán)謀利弊、千言萬語,瞬間堵在喉嚨里,化作一片窒息般的酸楚與冰涼。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她只能伸出顫抖的雙臂,將那個小小的、單薄的、承載著如山重擔和未來無盡罵名的身體,死死地、緊緊地摟進懷里,仿佛要將他揉進骨血,替他擋住這世間所有的惡毒與不公。滾燙的淚,無聲地洇濕了慕容皦皦肩上冰冷的龍紋。
殿外,寒風嗚咽著拍打窗欞,發(fā)出如同嗚咽般的聲響,與殿內(nèi)長公主壓抑在喉間的、心碎的窒息聲交織在一起。那象征至尊的龍椅,在這一刻,冰冷得如同巨大的囚籠。幼龍未及翱翔,其翼已注定要在權(quán)謀與犧牲的烈焰中,焚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