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墓地在一處寧靜的山坡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來，手中的白菊還帶著晨露。
顧宸默默跟在我身后，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給我空間，又讓我知道他在。
墓碑上父親的照片已經(jīng)泛黃，但笑容依然溫和。那個教我畫第一筆水墨的男人，永遠停留在了五十歲。
“爸，我?guī)砹艘粋€人?！蔽曳畔禄ǎp聲說，“顧宸，你見過的?！?/p>
顧宸上前一步，鄭重地鞠躬：“伯父，好久不見?！?/p>
確實見過?；槎Y前，顧宸曾陪我來看過父親一次。那時他承諾會永遠照顧我，而父親在照片里微笑。
我們在墓前靜立良久。山風(fēng)拂過，帶來遠處松林的濤聲。
“他最后的日子，最放不下的是你?！蔽液鋈婚_口，說起很少提及的往事，“即使神志不清時，也念叨著‘晚晚的畫具還沒買全’?！?/p>
顧宸輕輕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溫暖，穩(wěn)住了我突然顫抖的指尖。
“知道為什么我后來不畫了嗎？”我看著墓碑，“不是因為結(jié)婚，是因為父親去世后，拿起畫筆就想起他手把手教我的樣子。”
這是連心理醫(yī)生都沒告知的秘密。但在父親墓前，在顧宸身邊，終于能夠說出口。
下山時，我們走得很慢。快到山腳時，顧宸忽然說：“社區(qū)需要個水墨畫工作室。”
我怔了怔：“什么？”
“你父親最擅長水墨，不是嗎？”他眼神認真，“可以開辟一個專區(qū)，紀念他的藝術(shù)精神。你可以教，也可以請藝術(shù)家駐場?！?/p>
我的心突然被觸動。這不是同情，而是真正理解后的提議。
“為什么想到這個？”
“因為愛一個人，就要愛她的全部?！彼Ｏ履_步，為我拂開擋路的樹枝，“包括那些帶給她傷痛的部分?！?/p>
回到市區(qū)，我們直接去了藝術(shù)社區(qū)。顧宸竟然已經(jīng)讓人清空了一個朝東的房間，陽光透過格柵窗，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里適合水墨畫的意境?！彼驹诠鈮m中，“如果你同意，下周就可以開始改造?！?/p>
我站在房間中央，閉上眼睛。想象這里擺上畫案，懸掛山水畫，空氣中彌漫墨香。父親的藝術(shù)生命，可以在這里延續(xù)。
“好?！蔽冶犻_眼，微笑，“就叫‘憶墨齋’吧?！?/p>
籌備憶墨齋成了我們新的共同項目。我聯(lián)系父親的老友，借來他生前作品展覽；顧宸則找來傳統(tǒng)工匠，定制仿古畫案和文房用品。
一天深夜，我們在社區(qū)核對開幕展的清單。窗外下著淅瀝秋雨，室內(nèi)暖黃燈光下，墨香與茶香交融。
“這幅《遠山》是你父親三十歲時的作品？”顧宸小心展開一幅水墨。
我點頭：“他最愛的一幅。說畫里是他理想的隱居之地?！?/p>
我們并肩欣賞畫作。朦朧遠山，孤舟蓑笠，有種遺世獨立的蒼涼美。
“你看這里。”顧宸忽然指向畫角一處極小的印章，“這個‘林’字，是不是你父親后來加上的？”
我仔細查看，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幾乎與紙張紋理融在一起的暗印。父親從未提過這個。
“林是他初戀的姓。”我忽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的醉話，“因為家世差距分開，父親終身遺憾?！?/p>
雨聲漸密，敲打屋檐。我們沉默地看著那枚小小的印章，仿佛窺見了一個男人一生的秘密與執(zhí)著。
“有些人，有些愛，會刻在骨子里?！鳖欏份p聲說，“即使不能相守，也會用一生銘記。”
他的話像鑰匙，打開了某個深鎖的盒子。我知道他不只是在說我的父親。
憶墨齋開幕那天，來了許多父親的老友。老人們圍著舊作感慨，我在一旁泡茶，聽他們講述父親年輕時的故事。
顧宸安靜地幫忙，偶爾用手機記錄老藝術(shù)家們的即興創(chuàng)作。當(dāng)他與一位百歲畫壇泰斗認真討論筆法時，那畫面莫名動人。
“你找了個懂行的?！备赣H的老師兄拍拍我，“比那些只會賺錢的強?！?/p>
我微笑不語，心里卻泛起暖意。是的，他懂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午后，人群漸散。顧宸忽然神秘地讓我閉上眼，牽我走到憶墨齋最里的位置。
“可以看了?！?/p>
睜開眼，面前是一幅新裝裱的水墨畫。遠山孤舟，明顯臨摹父親的《遠山》，但筆法更加蒼勁，在角落處——
有兩個并排的印章。父親的“林”印，旁邊多了一個小小的“晚”字。
“你...”我震驚得說不出話。
“練了很久?！彼⒓t，“知道永遠比不上伯父，但想用這種方式說——他的藝術(shù)，你的藝術(shù)，都會有人繼續(xù)傳承?！?/p>
淚水模糊了視線。在那幅畫前，我主動吻了他。墨香縈繞中，我們像兩滴終于融在一起的水墨，再也分不出彼此。
那天晚上，我們在憶墨齋的茶室相擁而眠。月光透過格柵，在我們身上印下如水墨畫般的影子。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他低聲呢喃：“有一天，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印記。”
我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依偎在他懷里。窗外秋蟲唧唧，像古老的歌謠。
父親的畫筆終于再次揮動，通過我的手，通過這個懂愛的男人，通過所有在憶墨齋留下墨跡的人。
藝術(shù)社區(qū)燈火通明，如同不眠的星河。而我們知道，有些傳承剛剛開始，有些愛正在延續(xù)。
晨光微曦時，我拿起畫筆，在顧宸熟睡的臉上輕輕畫了一筆。他迷糊地抓住我的手，輕笑：“調(diào)皮。”
墨香彌漫的清晨，我們像兩個孩子般笑鬧。父親在照片里微笑，仿佛在說：就這樣，繼續(xù)畫下去。
是啊，就這樣。用愛，用理解，用彼此成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