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又喝農(nóng)藥了。這次是因為我。電話打到公司的時候,我正被經(jīng)理指著鼻子罵?!傲謺悦?!
你看看你做的報表!三十多歲的人,做事還不如實習(xí)生!你這個月績效扣光!
”手機在口袋里震個不停。我低著頭,不敢吭聲。經(jīng)理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臉上了。
“公司不養(yǎng)閑人!能干干,不能干滾蛋!”好不容易熬到他罵完,我縮回工位才掏出手機。
未接來電,我爸。心里咯噔一下。我爸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農(nóng)村家里,
手機對他來說是稀罕物,除了接電話,基本不用。我躲到樓梯間回過去。
電話響了一聲就接了。我爸的聲音像破風(fēng)箱,喘得厲害。
“梅子……快回來……你媽她……她又喝了……”我腦子嗡的一聲。后背蹭著冰涼的水泥墻,
慢慢滑下去。手抖得差點拿不住手機?!盀樯??”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
我爸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家坳那個殺豬的……你死活不肯去見……媒人把話傳回來……你媽覺得沒臉……”又是這樣。
這是我媽第三次喝農(nóng)藥了。前兩次因為我過年不肯去相親。這次更絕,
連面都沒見就直接判了死刑。我三十八了。在北京漂著。沒結(jié)婚。沒對象。沒房。沒車。
我媽覺得我讓她在老家鄉(xiāng)親面前抬不起頭。她的人生信條是,女人就得嫁人。沒男人的女人,
就是賠錢貨,就是丟人現(xiàn)眼。經(jīng)理斜眼看我收拾東西。“又請假?林曉梅,
你這季度請幾次了?項目還想不想干了?”我咬著嘴唇,聲音擠出來。“經(jīng)理,
我媽……病危?!彼吡艘宦?,擺擺手?!摆s緊滾?;貋斫徊∥Mㄖ獜?fù)印件。
”長途汽車顛簸了六個小時。車窗外的風(fēng)景從高樓大廈變成農(nóng)田土坡。我心里又慌又麻。
慌的是我媽。麻的是我自己。人生好像走進(jìn)了一條死胡同。工作工作不行,婚姻婚姻沒有。
兩頭都是堵。到家天都擦黑了。我家那三間瓦房孤零零戳在山腳下。
門口圍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見了我,眼神躲躲閃閃。我爸蹲在門檻上,抱著頭。
花白的頭發(fā)亂得像草。他看見我,渾濁的老眼動了動,沒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屋里。
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混著土腥氣撲面而來。我媽直挺挺躺在炕上,臉色蠟黃,嘴角還有白沫。
地上扔著個空了的百草枯瓶子?!八托l(wèi)生所??!”我嗓子都尖了。我爸搖搖頭。“拉不動。
你媽說了,這次再不成就真死。不讓送?!蔽彝纫卉?,差點跪下??簧系娜耸俏覌專?/p>
可我覺得她像個陌生人,用命逼我往火坑里跳的那個陌生人。我撲到炕邊,聲音發(fā)抖?!皨專?/p>
媽我答應(yīng)!我見!我嫁!你說嫁誰就嫁誰!你快起來!”我媽眼皮動了動。沒睜開。
嘴角卻好像往上彎了一下。我爸猛地站起來。“你說真的?”我點頭,眼淚砸在炕席上,
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圓?!罢娴摹V灰獘尯煤玫?。我什么都答應(yīng)?!蔽野至⒖虥_出去喊人。
鄰居七手八腳把我媽抬上板車,往鎮(zhèn)衛(wèi)生所拉。衛(wèi)生所大夫洗了胃,搖搖頭?!八屯砹?。
損傷不小。得觀察。下次別干這種傻事了?!蔽覌屘稍诓〈采?,虛弱地睜眼看我。
“梅子……話算數(shù)不?”我看著她,心像被鈍刀子割。“算數(shù)?!薄澳呛?。
”她放心地閉上眼。
王家坳那殺豬的……叫王大力……人實在……有手藝……餓不著……”我坐在冰冷的病床前,
覺得自己也像被灌了一口百草枯。從里到外,都燒爛了。回到北京,我遞了辭職信。
經(jīng)理假惺惺挽留?!皶悦钒?,公司還是看重你的。就是最近效益不好……”我打斷他。
“經(jīng)理,我媽需要人照顧。”他立刻松口氣,痛快簽了字。“那行。祝你前程似錦。
”收拾完辦公桌,一個盒子就裝完了我十年北漂生涯。同事沒人跟我告別。我像個透明人,
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銀行卡里剩下三萬塊錢。是我全部的積蓄。我給王大力發(fā)了條短信。
我媽給我的號碼?!拔沂橇謺悦?。見一面吧?!彼氐煤芸??!昂?。啥時候?”“就現(xiàn)在。
”“我在屠宰場上班。味道大。你不嫌就來?!蔽野粗o的地址找過去。那地方偏,
空氣里一股血腥和騷臭混合的味道。一個穿著膠皮圍裙、渾身是血點子男人蹲門口抽煙。
個子很高,很壯,像半截鐵塔。臉膛黑紅,眉毛很濃,眼睛看人的時候有點兇。他看見我,
站起來。比我高一個頭還多?!傲謺悦??”我點頭?!巴醮罅Γ俊彼恿藷燁^,用腳碾滅。
“進(jìn)去說?”我跟著他走進(jìn)屠宰場。里面更沖。熱氣混著血腥味。
幾個工人正在分解半扇豬肉。鉤子,砍刀,白花花的肉,紅彤彤的血。他遞給我一個小馬扎。
“坐?!蔽覜]坐。站著直接問?!拔覌屨f你想找個媳婦?!彼麚蠐项^?!鞍车鶍尨叩眉?。
俺三十五了。是老大。底下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就剩俺?!薄盀槭裁词O铝耍俊彼故菍嵲?。
“窮。脾氣不好。以前相過幾個,嫌俺這工作,嫌俺沒樓房,嫌俺說話沖。
”“我媽沒跟你說我的情況?三十八了。老姑娘。沒嫁妝。之前在北京,也沒混出樣。
”“說了?!蓖醮罅粗摇!鞍秤X得你挺直白。不扭捏。俺也一樣。俺就問你,
能踏實過日子不?能生孩子不?俺爹媽等著抱孫子。”這話糙得像砂紙,磨得我耳朵疼。
但奇怪,我不討厭。比北京那些拐彎抹角、背后捅刀子的強?!澳??!蔽艺f。
“但我有個條件?!薄澳阏f。”“領(lǐng)證前,你得跟我去趟北京。幫我搬東西。然后,
在我爸媽面前,把場面撐起來。告訴他們,你對我好,在北京有路子,以后能接他們?nèi)ハ砀!?/p>
”王大力皺眉頭?!膀_人?”“是騙人?!蔽页姓J(rèn)?!暗覌屵@次喝藥,
就是因為覺得我嫁不出去丟人。你得讓她覺得,我嫁得好,嫁得風(fēng)光。讓她有面子。這口氣,
我得給她續(xù)上。”他盯著我看了半天。那雙兇巴巴的眼睛里,有點別的東西?!靶?。
”他一口答應(yīng)。“俺演戲還行。啥時候去?”“明天。
”王大力的三輪摩托車停在我租的地下室門口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車斗里還有沒沖洗干凈的血跡和豬毛。他鎖好車,跟我往下走。樓道窄,燈壞了,
一股霉味。我住的地方只有十平米。一張床,一個桌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站在門口,
有點愣?!澳憔妥∵@?”“嗯?!蔽衣耦^收拾東西。“北京就這樣。寸土寸金?!彼麤]說話,
幫我打包。力氣很大,動作卻意外仔細(xì)。收拾完,只有兩個編織袋和一個行李箱。
他拎起兩個袋子,輕松得像拎兩片葉子?!皼]了?”“沒了?!卑褨|西綁上三輪車。
我坐在車斗旁邊,聞著那股淡淡的腥味,看著北京的高樓大廈往后移?;疖囀锹?,硬座。
要坐一晚上。王大力給我買了盒飯。紅燒肉的。他自己啃饅頭?!俺园??!彼扬埻平o我。
“女人吃好些?!蔽覜]客氣。吃了兩口,看他干噎饅頭,心里不是滋味,夾了塊肉給他。
他愣一下,沒拒絕,低頭吃了。晚上我困得東倒西歪。腦袋好幾次差點栽到旁邊人肩上。
最后一次,栽到的是王大力寬厚的肩膀上。他身體僵了一下,沒動。我實在太困,沒挪開。
醒來時天亮了。我還靠著他。他坐得筆直,眼睛看著窗外,耳根有點紅。到家了。
我媽已經(jīng)出院,臉色還不太好??匆娡醮罅Γ舷麓蛄?,眼神里全是審視。
王大力把編織袋放下,喊了聲“叔,嬸”。我爸搓著手,有點無措。我媽開口了,聲音虛,
架勢不倒?!按罅Π?,聽梅子說,你在北京……混得不錯?”王大力挺直腰板,聲音洪亮。
“嬸子,放心!我在北京有路子!跟人合開了個肉鋪,生意還行!以后肯定讓曉梅過好日子!
把您二老接去享福!”他說得斬釘截鐵,眼睛都不眨。我差點都信了。
我媽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模樣?!澳蔷秃谩蔷秃谩纷舆@孩子,命苦……以后有你照顧,
我就放心了……”我爸趕緊去廚房燒水。王大力從編織袋里掏出兩條中華煙,
兩瓶包裝很好的酒?!笆澹瑡?,一點心意?!蹦鞘俏矣米詈笠稽c錢,在北京火車站超市買的。
肉疼。我媽看見煙酒,笑得更真了?!鞍パ?,花這錢干啥……”吃了頓敷衍的午飯。
我媽精神不濟,又躺下了。王大力幫我爸修豬圈籬笆。他干活利索,力氣大,
我爸在旁邊看著,直點頭。下午,王大力該走了。他家還在山那邊的王家坳。送我出村口,
他站定了。“戲演完了。后面咋弄?”我看著遠(yuǎn)處光禿禿的山頭。“按說好的。下周一,
縣城民政局見。九點?!薄俺?。”他點頭,跨上那輛三輪摩托?!鞍匙吡?。
”摩托突突突開遠(yuǎn)了,留下一股黑煙。我站在原地,直到黑煙也散了。心里空得厲害。
領(lǐng)證那天,我到的早??h城民政局門口冷冷清清。幾對年輕男女,依偎著,臉上帶著笑。
我獨自站著,像個異類。九點過了。王大力沒來。九點半。還沒影。我心里冷笑。果然。
臨陣脫逃了。也好。這荒唐事,本來就不該開始。我轉(zhuǎn)身想走。一陣突突聲由遠(yuǎn)及近。
那輛熟悉的、沾著血點子的三輪摩托瘋了一樣沖過來,一個急剎停在我面前。王大力跳下車,
滿頭大汗,膠皮圍裙都沒脫,上面血跡斑斑?!皩Σ蛔。Σ蛔?!”他喘著粗氣,
“早上送來一批活豬,得急著宰!來晚了!”他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和牲口味撲面而來。
周圍那幾對年輕情侶掩住鼻子,投來嫌棄的目光。我卻莫名松了口氣?!斑€進(jìn)去嗎?”“進(jìn)!
”他抹把汗,“說好的事,俺不反悔!”拍照,填表,蓋章。紅本本拿到手。
我看著上面并排的名字和照片。我表情僵硬。他一臉兇相,像被逼上梁山的。法律上,
我成了王大力的妻子。他拿著他那本結(jié)婚證,翻來覆去看?!斑@就……好了?”“嗯。
”我把證塞進(jìn)包里?!拔一厝チ?。”“哎?!彼凶∥?,從三輪車斗里拿出一個塑料袋,
塞給我?!敖o你?!贝永锸菬釟怛v騰的肉包子?!鞍匙约憾绲酿W。干凈?!彼f完,
跨上摩托,又突突突地開走了。我拿著燙手的包子,站在民政局門口,半天沒動?;亓思?,
我把結(jié)婚證給我媽看。她摸著紅本本,反復(fù)看,眼淚掉下來。
“好了……好了……我閨女總算嫁出去了……”她好像完成了一樁天大的心愿,
整個人都松快了。我爸也湊過來看,嘿嘿笑。我心里酸澀得厲害。這就算我的終身大事了。
晚上,我收到王大力的短信?!鞍车鶍屩腊愁I(lǐng)證了。讓帶你回來吃頓飯?!薄昂谩!蔽一?。
王家比我想的還窮。三間土坯房,低矮昏暗。他爹媽看著比我爸媽還老十歲,拘謹(jǐn)?shù)卮曛郑?/p>
臉上是討好的笑。飯菜卻準(zhǔn)備得很豐盛。一大盆豬肉燉粉條,炒雞蛋,還有魚。
他媽一個勁給我夾菜?!懊纷?,吃!別客氣!
大力這孩子……人實在……以后……你們好好過……”他爹悶頭喝酒,半天憋出一句。
“他要是欺負(fù)你,你跟俺說,俺揍他?!蓖醮罅ψ谂赃叄€是那副兇樣子,
但耳朵又有點紅。吃完飯,他送我出來。村路坑洼不平。他放慢腳步走在我旁邊。
“那個……”他開口,“俺家就這條件。你看了。別后悔?!蔽覜]說話。走到村口,
他的三輪摩托停在那兒。他從車座底下掏出一個布包,遞給我?!敖o你?!薄笆裁矗?/p>
”“打開看。”我打開。里面是幾捆百元大鈔??粗形迦f?!鞍车姆e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