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病床上的約定
立冬那天,天空飄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林偉凌晨掃街時,雪花落在睫毛上,瞬間化成了水,冰涼地貼在皮膚上。他呵出一口白氣,看著它在路燈下散開,手里的掃帚劃過結(jié)冰的路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首單調(diào)的冬日序曲。
換班時,環(huán)衛(wèi)所的大姐塞給他一副手套:“新到的,加絨的,戴上暖和?!绷謧ャ读艘幌拢胝f“不用”,大姐卻擺擺手:“拿著吧,看你手凍的,再凍就廢了?!彼罩駥嵉氖痔?,掌心傳來久違的暖意,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回到家,張嵐已經(jīng)起來了,正站在灶臺前煎雞蛋。小宇背著書包,坐在桌邊喝牛奶,看見林偉進(jìn)來,眼睛一亮:“爸爸,今天下雪了!學(xué)校門口的雪人肯定很好看!”
“慢點喝,別燙著?!绷謧フ旅弊?,抖了抖上面的雪,“放學(xué)爸爸接你,咱們堆個大雪人?!毙∮顨g呼著點頭,張嵐卻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藏著點不易察覺的心疼——他的耳朵凍得通紅,眼角還沾著雪水。
給父親喂完早飯,林偉正準(zhǔn)備去工地,張嵐突然說:“我跟超市說好了,下周一去上班,理貨員,一個月兩千五。”
林偉的腳步頓住了:“你的身體……”
“早好利索了?!睆垗拱鸭宓笆⑦M(jìn)盤子里,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扛著,我也能掙錢。”
“超市活兒累,還得倒班……”
“我不怕累。”張嵐打斷他,眼睛看著他凍裂的手,“你都能一天打三份工,我這點活兒算啥?再說了,理貨還能活動活動,總比在家坐著胡思亂想強?!?/p>
林偉看著她,張嵐的氣色比前陣子好了些,但眼底的青黑還沒消,那是連日操心熬出來的。他知道她是真心想分擔(dān),再多說什么,反而顯得生分?!澳恰瓌e硬撐,累了就歇歇?!?/p>
“知道?!睆垗剐α诵?,眼角的細(xì)紋舒展開來,像落了層薄雪的枝椏,“對了,我跟鄰居李姐打聽了,她兒子在快遞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說可以收咱們家的廢品,價格比外面高兩毛。我看你每天掃街能撿不少瓶子,以后都攢著,我周末去賣?!?/p>
林偉的鼻子突然有點酸。他撿廢品的事,從沒跟家里說過,沒想到張嵐早就看出來了。他點點頭,沒說話,轉(zhuǎn)身拿起工具包往外走。雪還在下,落在他的肩膀上,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張嵐去超市上班的第一天,特意穿了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藍(lán)外套。林偉送她到超市門口,看著她深吸一口氣走進(jìn)去,像個第一次上學(xué)的孩子。他在門口站了會兒,心里有點忐忑,又有點欣慰——這個家,終于不再是他一個人往前拽了。
下午去醫(yī)院給父親透析時,林偉把張嵐找工作的事跟父親說了。父親躺在病床上,透析機“滴答滴答”地運轉(zhuǎn)著,他聽完,渾濁的眼睛亮了亮,枯瘦的手慢慢抬起來,抓住林偉的手。
“好……好……”父親的聲音含糊不清,卻帶著股勁,“小張……是個好姑娘……”
“我知道?!绷謧ノ站o父親的手,他的手很涼,像塊冰,“等您好點了,我讓她給您做東北酸菜白肉鍋,您上次說好吃的。”
父親點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笑。他看著林偉,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還有些說不出的復(fù)雜情緒。過了很久,他突然用盡力氣說:“別……別為了我……拖垮全家……”
林偉的心猛地一揪:“爸,您說啥呢?您是我爸,我不照顧您照顧誰?”
“聽我說……”父親的手抓得更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錢……慢慢還……日子……慢慢過……爸還能……陪你幾年……咱們……一起還……”
林偉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父親的手背上。他一直以為父親糊涂了,不知道家里的難處,沒想到父親什么都懂,什么都記在心里。他想說“您別操心”,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哽咽:“嗯……爸,咱們一起還……”
透析結(jié)束后,林偉推著父親往家走。雪已經(jīng)停了,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父親靠在輪椅上,曬著太陽,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像是卸下了什么重?fù)?dān)。
路過小區(qū)花園時,他們看見小宇正和幾個孩子堆雪人。小宇看見他們,立刻跑過來,手里攥著個凍得硬邦邦的饅頭?!鞍职郑敔?!”他把饅頭遞到林偉手里,“這是老師給的加餐,我沒舍得吃,給爺爺和爸爸?!?/p>
林偉看著饅頭上面小小的牙印,心里又酸又暖。“你吃吧,爸爸不餓。”
“我不餓!”小宇把饅頭往他手里塞,“媽媽說爸爸掙錢辛苦,要多吃點。我以后再也不買零食了,省下的錢給爸爸還債?!?/p>
林偉蹲下身,把小宇摟進(jìn)懷里。孩子的身上帶著雪的寒氣,卻像個小火爐,暖得他心里發(fā)燙。他想起張嵐早上出門時的背影,想起父親病床上的話,想起小宇攥著饅頭的樣子,突然覺得那些沉重的債務(wù),好像沒那么可怕了。
晚上,張嵐下班回來,臉上帶著點疲憊,卻難掩興奮。“今天賣了三箱牛奶,經(jīng)理說我手腳麻利,讓我試試上早班,能多五十塊全勤獎?!彼龔陌锾统鰝€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個烤紅薯,“給你和爸買的,熱乎著呢?!?/p>
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林偉把紅薯放在床頭柜上,看著張嵐搓著凍得發(fā)紅的手:“累壞了吧?”
“不累,就是站得有點腿疼?!睆垗剐α诵?,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今天的工資預(yù)支了兩百,你拿著。”
林偉沒接:“你留著吧,給自己買點護(hù)手霜,看你手裂的。”
“我有呢。”張嵐把錢塞進(jìn)他手里,“趕緊存起來,湊夠了好還債。對了,我今天撿了不少紙箱子,攢著賣錢?!?/p>
林偉看著她眼里的光,那是對日子有盼頭的光,是他許久未見的光。他把錢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抽屜,然后拿出個舊記事本——那是他從工地?fù)斓?,紙頁邊緣都卷了角?/p>
“我列了個還款計劃?!绷謧シ_本子,上面用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借唄還剩三萬三,美團(tuán)一萬四,花唄兩萬五……加起來一共……七萬二。”
數(shù)字很刺眼,張嵐的眉頭輕輕皺了皺,卻沒像以前那樣嘆氣。“七萬二,”她接過本子,手指劃過那些數(shù)字,“咱們慢慢來。我一個月兩千五,你一個月……算下來能有八千吧?除了生活費和爸的透析費,一個月能攢四千,一年多就能還清了?!?/p>
“差不多?!绷謧c點頭,心里踏實了不少。以前他不敢算,總覺得那是個填不滿的窟窿,現(xiàn)在兩個人一起算,突然覺得有了奔頭。
張嵐拿起鉛筆,在本子的空白處寫下兩行字:
“張嵐工資:每月2500”
“我的目標(biāo):每月多存1000”
寫完,她把本子遞給林偉,眼里閃著光:“你看,這樣是不是快多了?”
林偉看著那兩行字,突然笑了。他很久沒笑過了,笑得眼角都有點濕?!笆强於嗔恕!彼驯咀邮蘸?,放在枕頭底下,“等還清了債,咱們就把電動車贖回來,帶爸和小宇去郊外摘草莓,你說過的。”
“好啊?!睆垗挂残α耍斑€得給小宇買個大玩具車,他念叨好久了?!?/p>
“給你也買件新衣服,你那件藍(lán)外套都洗褪色了?!?/p>
“我不要新衣服,給爸買臺制氧機吧,醫(yī)生說家里備著好?!?/p>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像是在規(guī)劃一場盛大的旅行。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他們身上,也落在父親安靜的睡臉上,溫柔得像層紗。
林偉躺在床上,聽著身邊張嵐均勻的呼吸聲,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實。他知道,債務(wù)還像座山壓在頭上,父親的病也沒好利索,苦日子還得熬一陣子。可他不再害怕了。因為他不再是一個人,身邊有愿意和他一起扛的人,有盼著他好起來的人,有讓他覺得再苦再累都值得的人。
他想起父親說的“咱們一起還”,想起張嵐寫的“每月多存1000”,想起小宇攥著的凍饅頭。這些細(xì)碎的溫暖和約定,像漫漫長夜里的星光,雖然微弱,卻足夠照亮前行的路。
雪又開始下了,輕輕敲打著窗戶,像在為這個艱難卻充滿韌性的家,唱一首溫柔的搖籃曲。林偉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明天,他還是會凌晨三點起床掃街,還是會去工地扛活,還是會為了幾塊錢算計。但他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草莓園,有玩具車,有制氧機,有一家人熱熱鬧鬧的煙火氣。
而那些曾經(jīng)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債務(wù),終會在一家人的并肩前行中,被一點點磨平,變成日子里微不足道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