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開學第一天,南方的秋老虎還在負隅頑抗,把教室蒸得像一個巨大的籠屜。
電風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著,攪動一片黏膩的熱風。我們這所“臨江三中”,
別名“擺爛圣地”,此刻正是原汁原味的課間景象——倒伏一片的,嘰嘰喳喳聊明星八卦的,
爭分奪秒開黑打游戲的。直到上課鈴凄厲地響起,前門被“哐當”一聲推開。
熱浪裹著一個身影砸進來。教室里短暫地安靜了一瞬。來人是個生面孔,女的,個子不高,
瘦,像一根繃緊的弦。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衫和黑西褲,襯衫袖子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
鼻梁上架著一副金屬細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嚇人,掃視過來的時候,像探照燈,
能把人里外照個透亮。她“啪”地把一本教案拍在講臺上,粉筆灰被震得騰起一小團云霧。
“你們好,我是你們的新班主任,王梅。梅花的梅?!甭曇舨桓撸珮O有穿透力,
壓過了最后一點竊竊私語。“從今天起,由我來負責各位的數(shù)學課,以及,
高二(7)班的全局工作?!彼D了頓,目光在教室里又掃射了一圈,
我們班長期吊車尾的學渣李小明正偷偷把手機往桌肚里塞,動作僵在半路。
“我來自河北衡水?!彼Z氣平淡,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底下有幾個人下意識地坐直了些。
衡水,這倆字對我們這種魚腩高中來說,跟傳說差不多?!拔抑廊械娘L格。
”王老師嘴角似乎彎了一下,但絕對不是在笑,“但從我站在這里開始,那一套,結束了。
”“在我這里,有一些新的規(guī)矩?!彼D身,
用板擦干凈利落地擦掉上一節(jié)課留下的板書殘跡,拿起粉筆,手腕懸空,
唰唰唰地寫下一行又一行的條例,粉筆尖折斷了一次,她換了一支繼續(xù),動作快得帶風。
一、課間操時間,改為每日十道解方程練習,操場列隊完成,錯一題,深蹲十個。
二、食堂打飯排隊,必須手持單詞本或古詩文背誦,隨機抽查,不會者,排至隊尾。
三、早讀提前至六點二十,鈴聲即命令,遲到者,教室后站立誦讀,直至早讀結束。
……教室里鴉雀無聲,只有粉筆磕在黑板上噠噠噠的響聲,像催命的更鼓。寫到最后,
她手一頓,回過身,補上最后一條:“體育課跑八百米,我會全程計時。超過我的速度,
意味著你的高考成績,有可能超過一本線?!庇腥说刮艘豢跊鰵?。
有人發(fā)出了極輕的、難以置信的氣音。“以上?!蓖趵蠋煼畔路酃P,拍了拍手上的灰,
“現(xiàn)在,課間操鈴響了,所有人,操場集合,做方程。體育委員,去我辦公室搬卷子。
”噩夢開始了。真的,毫不夸張。第一天課間操,
教導主任拿著話筒“喂喂喂”準備指揮做第七套廣播體操,王老師直接走過去,
不知說了句什么,主任臉色變了幾變,居然把話筒遞給了她。然后我們全班,
就在全校師生同情、好奇、看熱鬧的目光注視下,人手一張卷子,以膝蓋為桌,
撅著屁股開始演算。王老師就在隊伍里穿梭,計時器掛在脖子上,滴滴地按?!皬垈?!
發(fā)什么呆!時間過半了!”“劉芳!步驟!步驟!跳步一分沒有!”“李小明!
你的答案是人能寫出來的?重力加速度你當10算?你想上天?十個深蹲,現(xiàn)在!
”李胖子哀嚎一聲,顫巍巍地開始蹲起,身上的肉都在抖。食堂更成了修羅場。
別的隊伍是飯菜香和說笑打鬧,我們班隊伍,是一片嗡嗡嗡的背書聲,
跟一群大型蒼蠅開會似的。王老師神出鬼沒,
可能突然拍一下你的肩膀:“‘鍥而不舍’下一句?”你可能正盯著紅燒肉流口水,
頓時腦子一片空白。“排后面去?!彼鏌o表情。試圖反抗?不是沒有。第一周周五晚自習,
幾個男生商量好了,鈴聲一響就沖出去,號稱“網吧五連坐,永不屈服”。
結果屁股還沒把網吧的椅子焐熱,王老師就跟地獄使者一樣出現(xiàn)在了門口。臉上沒什么表情,
手里還拿著沒批完的作業(yè)本?!巴跣』ⅲ銒尯澳慊丶页燥?。”她語氣平靜,“張浩,
你游戲賬號是不是叫‘傲天弒神’?等級不高,口氣不小。
李小明……”被點到名的李胖子手一抖,鼠標差點扔出去。
“王老師……您、您怎么……”王老師走過去,看了一眼他的屏幕:“走位稀爛,補刀隨緣,
就這樣還想逃課?當年我翻墻去網吧的時候,你們還在玩泥巴。起來,回去做解析幾何。
”五個人灰頭土臉地跟在她身后回學校,像一串被掐了脖子的鵪鶉。后來我們才知道,
她加了所有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還不知用什么辦法“感化”了學校周邊五十米內所有小店老板,
成了她的“眼線”。還有一次,幾個女生假裝生理期,想賴掉體育課的八百米。
王老師從辦公室拎出來一個塑料筐:“紅糖姜茶,暖寶寶,止痛藥,應有盡有。選一樣,
補充能量后跑。或者,”她指了指跑道,“現(xiàn)在就去。
”女生們:“……”最絕的是熬鷹戰(zhàn)術??傆心敲磶讉€學霸想卷,
晚自習下課鈴響后還賴著不走,企圖多學一會兒,內耗死大家。王老師也不勸。
她直接回辦公室,搬來了一張行軍折疊床,攤開放在教室后門角落,
又拿出一個枕頭一條薄毯?!皩W,繼續(xù)學?!彼f著,
從包里掏出一本比磚頭還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名師詳解版,攤在講臺上,開始刷題。
“我看誰熬得過誰?!睙艄庀拢袷讜淼挠白颖焕煤瞄L。
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她偶爾翻頁的聲響。
企圖內卷的學霸們硬撐了半小時,看著后門那張折疊床和講臺上穩(wěn)如泰山的身影,
心態(tài)先崩了,訕訕地收拾書包溜走。她真的就在教室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讀,
她準時出現(xiàn)在講臺上,頭發(fā)一絲不亂,眼睛依舊亮得懾人,仿佛那個睡行軍床的人不是她。
在這種高壓之下,第一次月考,我們班數(shù)學平均分史無前例地爬到了年級中游。班會課,
王老師抱著一摞試卷進來,臉上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一絲可以稱之為“柔和”的表情。
“這次月考,我們班有進步。尤其是陳默同學,年級第一?!钡紫马懫鹣∠±恼坡暎?/p>
陳默是我們班班長,也是以前唯一能跟重點班尖子生掰掰手腕的人。
王老師從講桌底下拿出一個……巨大的、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物體。看起來是件毛衣。高領,
粗棒針,一種難以形容的、介于屎黃色和焦褐色之間的顏色,
胸口還用大紅色的毛線織了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勝”字,
那針腳粗獷得仿佛經歷過一場惡戰(zhàn)。全班的目光都被這視覺災難吸引住了。
“這是我親手織的‘狀元戰(zhàn)袍’?!蓖趵蠋熍e起那件丑得驚天動地的毛衣,
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驕傲?“獎勵給每次考試的年級第一。寓意,獨占鰲頭,旗開得勝!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那件毛衣,又看看陳默。陳默的臉,從白皙到通紅,
再到煞白,最后面如死灰。那表情不像要去領獎,像要去赴死?!瓣惸?,上來。
”王老師招招手。陳默同學一步一挪地走上講臺,
視死如歸地從王老師手里接過了那件沉甸甸、毛扎扎的“戰(zhàn)袍”。
王老師還貼心地說:“可以當場穿上,感受一下勝利的溫暖。”陳默:“……謝,謝謝老師。
我……我回家再感受?!薄按┥??!蓖趵蠋熚⑿Γ皠倮墓饷?,要分享給每一位同學。
”那天,年級第一的陳默,穿著那件丑到人神共憤、扎皮膚還悶得冒汗的“狀元戰(zhàn)袍”,
在全校范圍內進行了長達一天的巡展。所到之處,回頭率百分之百,笑聲壓抑不住。從此,
“王老師的毛衣”成了年級第一的噩夢,比考倒數(shù)第一還讓人害怕。但也奇了怪了。
那件毛衣雖然丑,卻真成了某種至高無上的象征。
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下一個被迫穿毛衣的“幸運兒”,班里前幾名的廝殺進入了白熱化狀態(tài),
分數(shù)咬得死緊。而為了擺脫吊車尾的命運,李小明之流也被逼得開始熬夜背單詞了——畢竟,
跟那件毛衣的公開處刑相比,學習好像也沒那么痛苦了?
日子就在這種雞飛狗跳、又哭又笑、無比痛苦的氛圍里一天天過去。
我們習慣了在跑操時心算,在打飯時默寫,在睡夢里背古文。
王老師的身影成了永恒的背景板,她好像永遠不累,永遠精力充沛,
永遠能精準地抓住每一個想偷懶的瞬間。我們罵過她,給她起過外號“王滅絕”,
私下里咒罵這非人的生活。但不知不覺間,我們班的成績單,像打了激素一樣往上竄,
從年級墊底,到中游,到偶爾能驚掉所有人下巴地摸到重點班的尾巴。高三,
就在這種麻木又緊繃的節(jié)奏中降臨。倒計時牌上的數(shù)字一天天變小,
空氣中的焦灼感幾乎肉眼可見。王老師的折疊床在教室后面安了家,
她陪我們熬過每一個夜晚。桌上的咖啡杯越來越滿,她的話卻越來越少,只是巡視時,
偶爾會極輕地拍一下某個特別疲憊的學生的肩膀。高考那天,她穿著一身紅,站在考點門口,
像一尊沉默的門神。和我們每一個人擊掌。她的手心很燙?!捌匠P??!彼f,
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記住,食堂打飯排隊的工夫,都能背三個單詞?!笨纪曜詈笠粓觯?/p>
整個世界仿佛瞬間褪色、安靜。沒有想象中的狂喜和宣泄,只有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
等到放榜那天,所有人約好了似的聚在學校機房,空氣凝固得能捏出水。呼吸聲,心跳聲,
鼠標咔噠聲,格外清晰。一聲壓抑的尖叫率先打破沉默?!拔摇疫^線了!一本線!
”“我也過了!”“老天,我數(shù)學居然考了120!”驚呼聲、狂喜的叫聲此起彼伏。
李小明坐在角落,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鼠標。成績跳出來的瞬間,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然后就沒聲了,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屏幕,像是要把那幾串數(shù)字生吞下去。
旁邊的人好奇地湊過去一看?!芭P槽!!”一聲石破天驚的粗口。所有腦袋都扭了過去。
“李小明你……你他媽……985???!”“哪個985?讓我看看!”“真的假的?!
系統(tǒng)出錯了吧!”機房瞬間炸了。所有人圍過去,
看著李小明屏幕上那個高得離譜的分數(shù)和他第一志愿欄那所響當當?shù)?85高校名字,
目瞪口呆。李胖子,那個長期穩(wěn)定在班級倒數(shù)第一,
被王老師罵“重力加速度當10算”的家伙,物理考了接近滿分!
總分碾壓了一眾曾經遙不可及的學霸!李小明本人張著嘴,半天,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又看了一遍屏幕,然后哇一聲哭了出來,哭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巨大的喧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