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納了一個與我七分相似的替身,逾矩晉封。
卻夜夜來我藥廬:“皇后之位,永遠為你而留?!?/p>
我笑拒三年,直到太后一句“你配不上”,我連夜逃離。
后來我身懷六甲隱于江南,生活富足,產(chǎn)業(yè)無憂。
宮中來信僅附一朵半夏:“朕放你自由,只求你一生無枷?!?/p>
午后的光線穿過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苦的藥香,混雜著書卷微微發(fā)霉的氣息。
這里是藥廬殿,皇宮里最不像宮殿的地方。
我正低頭研磨著一味草藥,白瓷藥臼里,墨綠色的植物碎末隨著玉杵的碾動,散發(fā)出更濃郁的生澀味道。
我的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這宮墻內(nèi)外的風云變幻,都與這一下下的碾磨無關(guān)。
殿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jiān)探頭探腦地進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
“清顏姑娘?!?/p>
是前幾日剛被我治好風寒的長壽。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眼簾,目光清澈平靜。
“何事?”
長壽湊近幾步,壓低了聲音,語氣里藏不住的興奮與神秘。
“姑娘,您聽說了嗎?新選秀入宮的秀女,皇上今兒個剛下了旨,封了一位貴人?!?/p>
我拿起一旁的竹篩,將磨好的藥粉細細篩過,并未接話。
初封即為貴人,確實是極高的恩寵。
但這與我何干。
長壽見我不為所動,急得抓了抓耳朵。
“哎呀,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宮里都傳遍了,說那位新封的柳貴人,容貌……容貌與姑娘您有七八分相像?!?/p>
篩藥粉的動作,有了一瞬的停頓。
極輕微,幾乎無法察明。
長壽卻看在了眼里。
“闔宮上下都震驚了,說皇上這是……這是……”
他不敢再說下去,只用眼神示意。
這是在找一個替代品。
一個愿意接受封號,愿意待在后宮,愿意扮演一個妃子的替代品。
我將篩好的藥粉倒進一個牛皮紙包里,仔細折好,用細麻繩捆緊。
我的指尖因為常年接觸藥材,帶著一層薄繭,卻依舊纖長好看。
“知道了?!?/p>
我只淡淡回了三個字,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
長壽討了個沒趣,又不敢多言,只得訕訕地退了出去。
殿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
只剩下藥杵偶爾碰撞藥臼的輕響。
我垂著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陰影,遮住了我所有的情緒。
他終究,還是不甘心。
也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想要什么得不到。
只要他想,闔宮上下都會想盡辦法哄他高興。
唯獨我這里,永遠是一潭死水。
藥廬殿的門,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
午后的陽光爭先恐后地涌入,將殿內(nèi)的清寂沖散不少。
柳貴人帶著一群宮人,浩浩蕩蕩地走了進來。
她身上濃郁的脂粉香氣,與殿內(nèi)的藥香格格不入,形成一種尖銳的對峙。
她的目光在簡陋的殿內(nèi)掃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個正背對著她,整理藥柜的我的身影上。
柳貴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嫉妒。
她清了清嗓子。
“你就是蘇清顏?”
我轉(zhuǎn)過身來。
在看清我面容的那一刻,柳貴人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像。
真的太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
但和她的嫵媚、嬌憨恰恰相反。
我眼底盡是清冷,淡漠,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這讓她心底那點不為人知的自卑,瞬間化為熊熊怒火。
一個影子,憑什么用這種眼神看她。
我的目光從柳貴人臉上掠過,沒有絲毫停留,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貴人有事?”
這平淡的語氣,徹底激怒了柳貴人。
她走上前,下巴高高抬起,用一種審視的姿態(tài)打量著我。
“本宮聽說,你醫(yī)術(shù)了得,不如給本宮瞧瞧?”
我的視線落在她精心描畫的妝容上,聲音依舊平靜。
“貴人面色紅潤,氣息平穩(wěn),并無病灶?!?/p>
“是嗎?”
柳貴人冷笑一聲,伸出戴著名貴翡翠鐲子的手腕。
“可本宮最近,總是心口發(fā)堵,寢食難安。你再仔細瞧瞧?!?/p>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挑釁。
我沒有去碰她的手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心病,需心藥醫(yī)?!?/p>
“放肆!”
柳貴人厲聲呵斥。
“一個小小醫(yī)女,也敢在本宮面前裝神弄鬼。你可知本宮是誰?”
我沉默不語。
我的沉默,在柳貴人看來,是最大的輕蔑。
怒火沖昏了頭腦,她看到旁邊藥架上擺放著一排剛整理好的藥包,想也不想地揮手掃了過去。
嘩啦——
十幾個紙包散落在地,深淺不一的藥粉混雜在一起,鋪了一地狼藉。
殿內(nèi)瞬間死寂。
柳貴人身后的宮人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我看著滿地的狼藉,眼底終于有了一絲情緒的波動。
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切的疲憊。
我沒有看柳貴人,只是緩緩蹲下身,伸出手,用指尖捻起一點混雜的藥粉。
那些藥材,有的是安神助眠的,有的是活血化瘀的,還有幾味是給有孕的妃嬪們備下的安胎藥。
現(xiàn)在,全都毀了。
柳貴人看著我蹲下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陣快意,可這快意之下,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
我只是安靜地蹲在那里,看著地上的藥粉,一動不動。
那專注而落寞的姿態(tài),仿佛在悼念什么重要的東西。
柳貴人忽然覺得有些站不住腳,這滿室的藥香,此刻聞起來竟有些令人窒息。
她甩了甩袖子,強撐著氣勢。
“哼,不識抬舉的東西?!?/p>
說完,便帶著她的人,轉(zhuǎn)身離去。
腳步聲遠去,殿門被風吹得輕輕搖晃。
我依舊蹲在地上。
我緩緩攤開手心,那點混雜的藥粉,在我的掌紋里,留下一道駁雜的痕跡。
就像我的人生。
被一次次地強行闖入,攪得一團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