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jié) 一點都沒猜錯,那個人就是她半年后,許清花用那部vivo敲下了一條信息,
信號圖標穩(wěn)穩(wěn)亮著,信息顯示發(fā)送成功。她給這部泡了水的手機續(xù)了半年話費,這半年,
這部手機從未響過一次,屏幕始終黑著,連一條消息提示都沒有。這座世界燈都,
只在凌晨斂聲,等晨光漫上來,喧囂就鋪天蓋地開始了。八點的星光聯(lián)盟廣場,
穿著挺括制服的保安,戴著雪白的手套疏導著門前來往的車輛。多是些高檔車,
灰的、白的、黑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著隊伍挪動,深松綠的賓利,
星紅車身像一簇流動火焰的蘭博基尼;線條流暢的保時捷;偶有掛著黑色號牌的車輛別進來,
車牌上“使”“領”字樣醒目。保安動作里帶著種習以為常的從容,
又摻著幾分藏不住的諂媚,白手套抬得格外柔,手腕轉得極慢,
就怕硬邦邦的動作會掃了豪車們的體面。西裝筆挺的外籍人士步履匆匆走進大廈,
目光在各種燈飾上快速游走,低聲交談著,指尖在咖啡杯沿打著圈兒,盼著盡快敲定細節(jié),
讓合作落定。一樓的大廳中央,許清花陷進一張寬大舒適的大沙發(fā)里。這個位置,
能第一時間清晰地直視廣場繁華的入口。門口的臺階聳得很高,
比地面高出足足一層樓的高度,從外頭往里走的人,瞧著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
這般的臺階設計,先就悄無聲息地卸了普通人的底氣。這半年壓在心底的癥結,
在今日九點上班前,該做了!許清花曾是這燈飾廣場里的一名普通小員工,高考失利,
復讀無顏,后經(jīng)貴人扶持,憑著一股韌勁,埋頭苦學英語,又著力鍛煉溝通與交際能力,
死磕產(chǎn)品,把自己熬成“活手冊”,把“被拒絕”當成必修課,練出了超強的承壓能力,
刻意攢人脈,潛心學談判,五年的時間,終于磨礪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外銷部總經(jīng)理。
昨晚發(fā)出去的信息,一直沒有回應,但她并不著急,對于她來說,那條信息只是個通傳罷了,
她清楚那個人,一定會來!雖素未謀面,但她深諳那個人的所有事。
那人穿著一件淺藍色襯衫出現(xiàn)了。許清花掏出麂皮布擦拭鏡片,指尖捏著眼鏡腿,
輕若無物地架在鼻梁上,那是副近視鏡,纖細的鉑金鏡架泛著柔和的冷光,鏡片通透,
沒有一絲雜質。鏡片將視野濾得清明,襯衫走了型,肩頭失了挺括的立體感,
領口軟塌塌貼在脖頸間。她的目光落在那個人的手腕上那只表的表盤玻璃反光格外刺眼,
表帶的金屬扣松松垮垮,她掃過自己手腕上的專柜正品,表盤透著溫潤的質感,
表扣輕輕一按,“咔噠”一聲脆響,帶著金屬零件精密咬合的利落感。那個人素著一張臉,
眼下的青黑無處遁形,眼周的皮膚有些松弛,嘴唇是自然的肉粉色,沒了唇膏賦予的豐盈,
頭發(fā)松松地攏在腦后,肩頭斜挎著個深色的手提袋,袋身撐得有些走樣。許清花嘴角一扯,
浮上一抹鄙夷的笑。那個人立在入口的大理石柱子前,身子前傾,眼神發(fā)飄,
有點茫然的樣子。許清花摸出那部手機,撥出一個號碼,那個人急著從手提袋里掏出手機,
袋子被翻得歪向一邊,露出里面塞得亂七八糟的招聘廣告單,指尖因為急促有些哆嗦,
連劃好幾下才接起電話。許清花“啪”地一聲摁掉了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
她像是卸下了點什么,又像是攢著股沒處發(fā)的火。一點都沒有猜錯,那個人,就是她!
這半年里,許清花像個攥著碎玻璃的拼圖愛好者,一點一點拼湊著關于那個人的碎片,
圓臉,長發(fā),身形纖細,胸豐盈,大概是愛笑的,喜歡姜黃的發(fā)帶。瞧這模樣,
誰見了不心生憐惜??!溫順又討喜,玲瓏又周正。是的,那是好幾年前的樣子了,
面容會變遷,骨子里的喜好卻沒變比如,還是那條姜黃的發(fā)帶。不過半年光景,
如今一身頹靡、狼狽、貪婪、渺小,眼小鼻塌,透著幾分雞相的局促畏縮。
在星光聯(lián)盟華麗璀璨的燈光下,她像誤入宮殿的老鼠,越發(fā)顯得怯懦而瑟縮。
許清花是故意的,她特意把那個女人約在金碧輝煌的廣場,
故意讓這流光溢彩的地磚照出自己的落魄和凄惶,
她要看著對方在這鋪天蓋地的奢華里縮著肩、弓著腰,連抬眼都帶著怯懦,
她要看著那個女人僅有的一點體面化為齏粉,她就是要羞辱她!摧殘她!一個保安走過來,
在那女人面前站定,側過臉,下巴朝她身后的方向一揚,幅度不大,
卻清楚地傳遞出一個意思讓她往后邊挪挪,這兒擋道了。那人臉上的慌張更甚,
身子往后縮了縮,抖著手在屏幕上反復點按,聽筒里只有單調的“嘟嘟”聲,她咬著唇,
眼里的焦灼又深了幾分。保安還是沒走,皺著眉朝她的腳下掃了掃,
意思再明白不過這地方依舊擋著道。許清花翹著蘭花指,單手支著下巴,靜靜地望著這一切,
目光里沒有多余的情緒。那人又后退幾步,連撥幾遍電話都沒通,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
猛然抬頭,目光在攢動的人影里掃來掃去,眼里的焦急都要把眼眶撐裂了。
從許清花的角度看過去,那人的眉峰擠成蚯蚓,額上眉角橫豎紋路全出來了,
她用手背捋了捋額角,天吶,這可真夠可憐的!汗都下來了吧?
是不是還伴隨著心跳加速呼吸困難?不容易啊,為了兩千塊錢的金手鏈,
勞神費力地從城南擠了十八站地鐵過來,高跟鞋都快散架了吧,真是不容易?。?/p>
那人的手指又要在手機上點下去,許清花這邊干脆利落地按下關機鍵,她把手機丟進包里,
翻出化妝盒,手指搭上粉餅,她盯著小鏡子里自己的臉,27歲的臉龐,像剛剝殼的龍眼,
透著水潤的粉白,皮膚緊致得像剛上釉的瓷,連眼角眉梢都帶著藏不住的鮮活氣,
這與幾年前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她忽然很生氣,生自己的氣,她推掉重要客戶,
凌晨就起來挑衣服,對著鏡子試了八副耳環(huán),香水選的是香奈兒的最新款。她蹲在鞋柜前,
指尖點過一雙雙高跟鞋,全是她半年里攢下來的“武器”。絨面的太柔,漆皮紅底的太俗,
磨砂皮又太低調,直到看到那雙綢緞黑色細跟尖頭的鞋跟不算太高,
配上她的身高卻十分挺括,尖鞋頭藏著點鋒芒,正合她意。如此大費周章,
然后花掉一個小時站在這里,只為了親眼確認,那個人不如自己。折辱人的手段很多,
可她偏偏選了最費時的一種用半年的時間,等著看對方落魄的衰樣,仿佛那一眼,
能夠抵過所有的屈抑。偏偏這一刻,許清花的心臟鈍痛加劇。她對著小鏡子,最后抿了抿唇,
用指腹把唇角暈開的口紅蹭掉。起身時,她的目光沒在那人身上多做停留,
高跟鞋踩出的氣勢穩(wěn)當又堅定,裙擺掃過那人垂在身側的手背,對方下意識縮了一下,
她卻連腳步都沒頓,大波浪在空中甩出嫵媚的弧線,仿佛剛才那些翻涌的情緒、暗自的打量,
都隨著高跟鞋踩上突兀的高臺戛然而止。許清花坐進車里,摸出手機,
蔣朝年發(fā)來的消息跳在屏幕上:“真的不用給你發(fā)照片嗎?確定不用?”她回:“不用,
已經(jīng)見過了,謝謝你!”是的,她憑著女人獨有的第六感,精準地找到了那個人。
擰動車鑰匙,車子平穩(wěn)地滑了出去……第2節(jié) 我們是老了,
不是死了許清花的外貿(mào)部又簽下幾筆大單,最新的那份合同還泛著油墨香,她合上文件夾,
徑直走向茶水間,高跟鞋在地板上叩出清晰的節(jié)奏。路過格子間時,有人悄悄抬眼,
目光里盡是羨慕,轉頭跟身旁同事交換眼色誰都知道,
那又是幾筆能讓整個部門都松口氣的大單。許清花給自己續(xù)了杯咖啡,簽單是她的主場,
剩下的跟單、催單、跑流程,自有團隊的人去奔忙,她擅長團隊管理,
手底下帶著一支精干的隊伍,團員配合默契,把所有事務打理得有條不紊,經(jīng)她接手的訂單,
從未有過半點紕漏。說到底,大家肯賣力,無非是看在錢的份上,
外貿(mào)部的薪資向來是公司里的翹楚,只要能拿到單,月度提成那是相當誘人,到了年底,
除了常規(guī)福利,還有額外的一筆可觀的獎勵,當然,硬條件是拿到多多的訂單。
為了這些訂單能順順當當離港,大家自然心甘情愿卯足勁開干,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允許出差錯,
畢竟,沒人會跟錢過不去。臨近下班的時候,許清花的手機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那個北方號碼,刺得她眼疼。“半年!整整半年??!”電話那頭的聲音劈了叉,
“你當我們老的不要活了嗎?我們是老了,不是死了!以前月月準時打錢,現(xiàn)在倒好,
推三阻四找理由!錢不見打過來,連保健品也不寄了,說白了就是不想負責任了!
”那頭靜了幾秒,突然爆出一句狠的:“這錢你要是再拖著不給,我們明天就買火車票南下,
直接鬧去你公司,到時候我倒要問問,這忘恩負義的員工你們老板還要不要,
你工作要是黃了也別想賴著,你去賣血賣腎也得管著我們吃喝!”許清花的太陽穴有點痛,
今日陰天,溫差早早就上來了,敞著的窗口有一股涼颼颼的風逼進來,窗沿的綠蘿沙沙作響。
啪嗒,一滴又一滴,什么東西撞到玻璃上,她偏頭看,玻璃上留下一個個圓斑,下雨了。
她關窗的時候,望著寫字樓的東南角,那里栽著兩行銀杏樹,風有些猛,葉子落得急,
很快就在窄窄的石板路上鋪出薄薄一層碎金,從許清花的角度望過去,
就像一條白底黃花長裙了。百日紅和木槿細碎的花苞在枝頭抖抖嗦嗦地開著……許清花想,
南方的秋天終究是攆著時節(jié)來了,北方也該下雪了吧!所以她說:“雪天路滑,
還是我上去看你們吧!”沒等她再說什么,那邊忽然沒了動靜。
許清花完全不擔心他們會千里迢迢鬧到公司來,幾百塊錢的火車票,
比起那筆他們催著要的錢還讓他們肉疼。她太清楚了,
那些“鬧到公司”的狠話不過虛張聲勢,隔著千山萬水,根本無法打亂她的生活。有時候,
距離就有這樣的好處,能過濾掉很多情緒,越想攪動什么,結果越顯得徒勞。只是眼下,
她需要一點時間,那些被塵封的舊事,那些被道德綁架著承擔的“撫養(yǎng)費”,
遲早要有個了結。許清花又感冒了,七年前的那場雪之后,她的抵抗力就一直不太好。
頭痛、鼻塞,身上忽冷忽熱,嘴里泛著澀,咽一口唾沫,喉嚨就刺刺的,黏痰下不去,
有一點鐵銹的土腥味。她預感,恐怕要發(fā)燒。她開始后悔,那天為了壓過那個人的氣焰,
明明氣溫驟降,她偏要穿那件抹胸露背的短連衣裙,
踩著細高跟在門口站了半個小時現(xiàn)在想來,那點可笑的“我混得比你好”的虛面子,
換來的不過是場氣勢洶洶的感冒。她摸出手機要給老大打電話,喉嚨的灼痛令她難以開口,
最終選擇了發(fā)消息抱病在身,暫不赴職,看情形大概又是個三五天的假。
手機屏幕很快就亮了,她瞥到屏幕上那個“好”字,還有后面拖著的那句好好休息。
老大早就習慣了。這些年她三天兩頭感冒,請假成了常事,但他從不會因她請休而不悅,
畢竟外銷部的業(yè)績擺在那兒,幾個被行業(yè)內定為“硬骨頭”的刺頭,
都是她一點點攻克下來的。許清花有著用不完的耐心,在外貿(mào)這行,耐心是極其重要的東西,
急不得,崔不得,就像育一棵樹,得靜等它破土、抽枝、拔節(jié)、施肥,耐著性子處理蟲病,
才能等到結出果實的時候。而耐心這個東西,生而有之,許清花已然成了氣候,
手里攥著這份與生俱來,如魚得水。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扯著喉嚨,她裹緊被子,腦子昏昏沉沉,
恍惚間又想起七年前那個雪天。A市,這座身處中國南方的城市,上百年難遇一場雪,
而那天,她發(fā)著高燒,這座城市下雪了,
她在風雪里等一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她一整日渾渾噩噩,期間蔣朝年的電話來過幾次,
她強裝精神給他報平安。蔣朝年算是她的伯樂。
那時候的許清花只是燈飾城里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店員,每天打交道的無非是各式吊燈、臺燈,
還有問價時挑三揀四的客人,她記得每款燈的價格和性能,能精準報出每款燈的準確參數(shù),
可日子就像蒙了塵的燈泡,照不見前路。那個時候的她,每個月的工資一到手,
還沒來得及盤算怎么用,手機就準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那個號碼,
比自己還記得發(fā)工資的日子。往往是她剛在工資條上簽下字,手機就響了,比鬧鐘還準時。
有時她會恍惚,自己領工資并不是為了過日子,而是在完成一個“按時打錢”的任務,
所以她不敢辭職,不敢請假,哪怕老板娘克扣休息時間,哪怕從早到晚站到腿肚子抽筋,
她每天早上面對著鏡子,想到的不是“累死了”、“不干了”,
而是“這個月能拿到多少獎金”。她的那輛電動車舊得掉了漆,車座磨出了洞,
偶爾會突然斷電。后備箱里常年備著一套工具,每次出點小毛病,
她都是自己蹲在路邊敲敲打打,從沒想過花錢去修。有一回臺風天,半路斷電,
雨打得人睜不開眼,她咬著牙在積水里推車,雨衣被風刮跑了,
身子在狂風里像片隨時會吹飛的葉子,她就這么一步一推,從街頭到街尾,
推了個把小時才到出租屋樓下。滿臉淌下來的,沒有一滴是淚,
心里反復盤算的是車今晚得晾透,明早看看能不能自己修好,修不好就得提前一個小時出門,
半道修車,如何保住這個月的全勤獎。許清花困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未來一片迷茫。
蔣朝年就像一道光闖進她的牢籠……那日下午,店里進來一行人,
為首是個穿深灰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個子很高,身后跟著幾個拿著圖紙的人,
來給公司新展廳挑一批主燈。許清花像往常一樣迎上去,想要推薦一二,
卻被另一個美女店員擠在了身后。她沒爭,轉身去給客人泡茶。
那名店員嘴里不停地說著“這款最貴”“那款最新”“這是鎮(zhèn)店寶”“那個最特別”,
西裝男子的眉頭越皺越緊,語氣帶著幾分按耐的不耐,表示想要暖色調,不能太暗,
但得突出展品的質感,看著有分量、有格調。那名店員支吾著答不上來。
許清花將一杯普洱茶送到男子手里,
指著貨架右邊最不起眼的一款銅制吊燈:“這款燈配的是弧形磨砂玻璃燈罩,
磨砂質地能柔化光線,暖光透出來會特別柔和,光線往下漫反射,剛好能均勻打在展品上,
不會有刺眼的光斑,能把展品的紋理和細節(jié)襯得更清晰。而且它的燈座是可調節(jié)的,
您展廳層高不同也沒關系,都能調到最合適的角度?!闭f著隨手拿起旁邊的樣品,
熟練地演示了一遍如何調節(jié)燈座的角度。男子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問她怎么了解得那么詳細。
在他看來,沒有哪個普通店員會把產(chǎn)品了解得這么透徹,他們多半只想把產(chǎn)品賣出去,
拿提成了事,這只需要知道些最基礎的參數(shù)就夠了,哪會真的花心思把產(chǎn)品研究得如此透。
握著銅制燈座的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許清花吸了口氣,把情緒壓下去。
溫聲道:“我……曾經(jīng)給一家小服裝店裝過這款燈飾,那個人反饋說,客人試衣時,
臉色看起來特別自然。”男子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付款后,
遞過一張名片:“你對產(chǎn)品的理解很透徹,也很懂客戶的需求,口才也不錯,
有沒有興趣來我公司跑業(yè)務?不是守著這一方柜臺,賣一盞燈,而是要去對接客戶,
做方案、跑市場,盯流程,累是肯定的,但比你守店有奔頭!”她后來去了蔣朝年的公司,
從對著圖紙發(fā)懵,到能獨自談下大項目,不過三年的時間,再后來,
有家更好的公司向她拋來橄欖枝,她沒有猶豫,遞了辭呈。離開那天,
蔣朝年笑著對她說:“早知道留不住你!”她笑了笑,心里清楚,再呆下去,
那些克制的關心遲早會失了邊界,而她心里早有了非守不可的承諾。
第3節(jié) 五塊錢一袋的蟹黃包傍晚的時候,許清花收到艾倫的信息,
措辭客氣地邀請她今晚見個面,說是細聊新訂單的“特殊優(yōu)惠”,還特意訂了家僻靜的餐廳。
艾倫是她的一個印度客戶,和她達成過三四單大生意,皮肉里流淌著印度血脈里的狡詐,
合作這兩年里,對方總愛在合同條款的縫隙里鉆空子,上次交貨期的事,
費了好大力氣才扯清。許清花看著屏幕蹙眉,她的心跟明鏡似的,
畢竟她在商場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對方的心思,她豈能不清楚。
這個中年印度男人的血液里,流淌著古舊時光里根深蒂固的尊卑觀念,
女人只是撐場面的點綴,是執(zhí)行命令的工具,是夜色里排遣空虛的消遣,
唯獨不會是圍爐品茗、推心置腹的朋友。所以先前對方每次提出晚上單獨見面,
她都笑著把話題拐到工作上,順勢補上一句“讓我的同事一起吧,多個人多份主意”,
從沒給過他單獨相處的機會。但這次的單子金額太大,不能輕易放掉。
許清花對著屏幕皺了皺眉,消息又亮起“Honey!是家干凈得能照見人的餐廳!
你知道的,我這人有潔癖,受不了一點臟!”許清花冷哼,上次的燈博會,
他隨手拿起別人喝過一口的飲料,一口氣干到底,轉頭卻對她笑著說“我有潔癖,
碰不得不干凈的東西”。這點裝出來的體面和所謂的潔癖,
不過是想立個“規(guī)矩”、“紳士”的人設,好讓那些不規(guī)矩的心思藏得更隱秘些。沒有猶豫,
許清花在手機上敲下兩個字:“地址。”放下手機時,她劇烈咳嗽起來,這樣的狀態(tài)赴約,
比任何防備都實用。餐廳在江邊,江風卷著潮氣撲進來,她鼻塞得厲害,
那股腥臭味還是輕易就鉆進鼻腔,頭頂?shù)镍B籠吊燈籠著種廉價的暖黃,
倒暈染出幾分昏沉的暖昧。窗外就是江,視線被什么東西遮了大半的江景,
只能望見遠處輪船駛過的光點,明明滅滅,如懸在半空的星子。
許清花望著那扇映著對岸燈火的玻璃門,
心里泛起一絲譏誚:艾倫說這家餐廳干凈得能照出人影,想來指的就是這扇門了。
桌上的餐盤邊緣還凝著圈水漬,她挑了兩頁菜單,心里便有數(shù)了,時蔬沙拉比別家便宜一半,
招牌菜那欄,價格比常去的那幾家館子低了兩成,
酒水單上的進口紅酒也便宜得有些不像話說著圖干凈,倒不如說是被這份便宜勾來的,
那點藏在骨子里的貪婪、算計,暴露得很徹底。就像上一次合作,
對方在空運費上磨了快一個禮拜,就為了摳下那幾百塊錢的差價。等到酒菜都上齊,
艾倫忽然打了個響指,餐廳盡頭的屏風后傳來一陣西塔琴音。
是首很經(jīng)典的印度情歌《燃燒的愛火》,震顫的琴音混著江水的嘩嘩聲,像誰在耳邊低吟,
帶著點熱辣辣的纏人。他指尖捻著一支素馨花,趁著遞水的間隙別在許清花鬢角,
插花的動作有些拖沓,指尖劃過鬢角時,忽然拐了個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
直直往許清花的臉頰蹭去?!鞍⑻?!”一個噴嚏沖破喉嚨,頭順勢往旁邊偏,
那只輕佻的手落了空,最終只能悻悻地收回。第二聲噴嚏接踵而至,
西塔琴的弦音猛地拐了個生硬的彎,幾番下來,
某人那點刻意的溫柔和試探全被許清花接二連三的噴嚏攪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