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風(fēng)裹著濕意漫過青溪村時,阿梔正蹲在灶臺前燒火。柴草在灶膛里噼啪作響,
火星子濺在她布鞋邊,她卻沒看,只盯著灶上鋁鍋里翻騰的米湯出神。
鍋蓋縫隙漏出的白汽熏得她臉頰發(fā)紅,像極了去年此刻,躲在學(xué)校后墻槐樹下時,
被沈硯洲碰過的耳尖?!鞍d!火都快滅了!”娘在堂屋喊,聲音里帶著慣常的急。
阿梔猛地回神,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針,火星子騰地竄起來,映得她眼尾那粒小小的痣都亮了。
村里人都說阿梔是青溪村的仙女兒。不是虛話,她十三歲那年站在曬谷場邊看大人打谷,
風(fēng)掀起她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路過的貨郎都忘了搖撥浪鼓——這姑娘生得太干凈,
眉眼像山澗剛?cè)诘难┧?,皮膚是曬不黑的瓷白,連扎辮子的紅頭繩,
都比別家姑娘的鮮妍三分。到了十五歲,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去鄉(xiāng)上中學(xué)讀書,
每次周末回村,村口老槐樹下總蹲著幾個半大男孩,假裝抽旱煙,眼睛卻直勾勾往她身上瞟。
阿梔自己卻不愛聽“村花”這名號。她心思細,像春日里抽芽的柳條,輕輕一碰就晃。
尤其到了鄉(xiāng)上中學(xué)讀高一,見了沈硯洲,那心思就更像被風(fēng)吹亂的柳絮,飄得沒了章法。
沈硯洲是從縣城轉(zhuǎn)來的,聽說他爸是縣里的干部,犯了錯才把他送到鄉(xiāng)上。
但這不妨礙他是整個中學(xué)最惹眼的男生:他穿洗得筆挺的白襯衫,袖口總卷到小臂,
露出腕上一塊銀表;他會打籃球,運球時碎發(fā)在額前晃,進球后往場邊看一眼,
就能惹得女生們低低尖叫;他還會背很多詩,語文課上老師讓背《蘭亭集序》,
只有他能一字不差背完,聲音清潤,像山泉水敲在石板上。阿梔第一次注意到他,
是在高一上學(xué)期的秋游。全班去山腳下的水庫野餐,她蹲在水邊洗手,
不小心把裝著干糧的布包掉進了水里。她慌得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布包,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先她一步把包拎了上來。是沈硯洲,他蹲在她旁邊,
用樹枝把布包里的水往外擠,笑著說:“你這包要是會說話,得罵你笨。
”他的笑里有陽光的味道,阿梔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她沒敢看他,
只盯著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小聲說:“謝謝你?!薄安挥?,”他把擠干水的布包遞她,
“我叫沈硯洲,三班的。你呢?”“林梔?!彼曇艏毴粑抿?。“林梔,
”他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尾音輕輕上揚,“像梔子花的梔?挺好聽的?!蹦翘熘?,
阿梔的目光總?cè)滩蛔∽分虺幹夼堋K诓賵龃蚯?,她就假裝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做習(xí)題,
眼睛卻透過玻璃窗,黏在他跳躍的身影上;他在食堂打飯,她就拉著同桌慢慢排隊,
等他端著餐盤走過,再偷偷吸一口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他在晚自習(xí)時被老師叫去辦公室,
她就攥著筆在草稿紙上寫“沈硯洲”三個字,寫了又涂,涂了又寫,直到紙頁都起了毛邊。
她以為這心思藏得很好,卻沒料到沈硯洲先找了她。是在一個周五的傍晚,
放學(xué)時天下起了小雨,阿梔沒帶傘,正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猶豫,沈硯洲撐著一把黑布傘走過來,
停在她面前:“沒帶傘?我送你到車站吧。”雨絲斜斜地飄,傘下的空間很小,
阿梔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混合著雨水的濕冷和少年特有的清爽。她走得極慢,
腳尖總挨著路邊的草芽,生怕踩臟了他的白球鞋??斓杰囌緯r,沈硯洲突然停下,
轉(zhuǎn)頭看她:“林梔,你是不是……總在看我?”阿梔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石子砸中的小鼓,
咚咚直響。她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拔乙苍诳茨?,
”沈硯洲的聲音很輕,被雨聲裹著,卻清晰地落進她耳朵里,“我覺得你很好看。
”那天的雨沒停,阿梔卻覺得心里開了朵花。沈硯洲沒等到班車,把傘塞給她,
自己淋著雨跑了。她握著還帶著他體溫的傘柄,站在雨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不是難過,是慌,是甜,是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又怕又歡喜。
他們就這么私下里好了。沒有說“我們談戀愛吧”,但彼此都懂。
沈硯洲會在課間偷偷塞給她一顆水果糖,用作業(yè)本擋著;會在她值日擦黑板時,
從后面遞過一塊干凈的抹布;會在周末她回村前,在她書包里放一本他看過的詩集,
扉頁上用鉛筆寫一句“下周見”。他們最親密的接觸,也只是拉過一次手。
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學(xué)校組織看露天電影,人多擠得慌,沈硯洲把她護在身后,
走到僻靜處時,他突然伸手,輕輕牽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溫?zé)幔父褂写蚧@球磨出的薄繭,
阿梔的手一下子就軟了,像沒了骨頭,任由他牽著。兩人沒說話,就那么牽著手,
站在銀幕照不到的陰影里,聽著電影里的人哭哭笑笑,聽著彼此的心跳聲,
比電影里的鼓點還響。那時候的阿梔覺得,日子就該這么過下去。每天能看到沈硯洲,
能收到他偷偷遞來的小物件,能在沒人的地方跟他說幾句話,就夠了。她甚至偷偷想過,
等高中畢業(yè),她就跟他去縣城,哪怕只是在縣城的小店里當(dāng)售貨員,能天天看到他,也挺好。
可這美夢,碎得比春日的薄冰還快。高二上學(xué)期剛開學(xué)沒多久,他們的事就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
班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女老師,眼睛尖得像鷹,大概是看他們總在課間湊在一起說話,
又看沈硯洲總往阿梔的座位那邊瞟,就起了疑心。那天下午自習(xí)課,班主任突然從后門進來,
正好撞見沈硯洲把一本筆記本遞給阿梔——那本筆記本里,是阿梔寫的詩,
她只敢寫給沈硯洲看。班主任沒當(dāng)場發(fā)作,只是把沈硯洲叫到了辦公室。阿梔坐在座位上,
手腳冰涼,心一直往下沉,像墜了塊石頭。她不知道班主任會說什么,
但她看到沈硯洲從辦公室出來時,臉色白得像紙,眼睛紅紅的,不敢看她。那天放學(xué),
沈硯洲沒等她。阿梔在學(xué)校門口等了很久,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沒等到他。她抱著書包,
沿著鄉(xiāng)路慢慢往村走,風(fēng)一吹,眼淚就掉了下來。第二天,沈硯洲沒來上學(xué)。第三天,
他來了,卻像變了個人。他不再看她,不再跟她說話,甚至在走廊里遇見,都故意繞著走。
阿梔想跟他說話,拉了他一把,他卻猛地甩開她的手,聲音冷得像冰:“林梔,
我們別再聯(lián)系了。”阿梔愣在原地,看著他快步走開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想問為什么,想問班主任跟他說了什么,可她什么都問不出口。下午,
她才從同桌嘴里聽說,班主任把沈硯洲狠狠罵了一頓,還說要把這事告訴他爸媽,
說他“不學(xué)好”、“耽誤女同學(xué)”、“對得起你爸媽嗎”。同桌還說,
沈硯洲的爸爸昨天來學(xué)校了,把他狠狠打了一巴掌,罵他“丟人現(xiàn)眼”。
阿梔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密密麻麻地疼。她知道沈硯洲怕他爸爸,也知道他轉(zhuǎn)來鄉(xiāng)上中學(xué),
本就是因為家里出了事,他不敢再惹麻煩。可她還是難過,難過得喘不過氣。她覺得,
沈硯洲哪怕跟她商量一下,哪怕跟她說一句“對不起”,也好啊。可他什么都沒說,
就這么丟下了她。那天下午上完課,阿梔沒回宿舍,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
背著書包就往村跑。她跑得很快,鞋子踩在泥路上,濺了一褲腳的泥,頭發(fā)也散了,
可她不管。她只想回家,想回到青溪村,
回到那個只有山、只有水、沒有沈硯洲、也沒有班主任的地方。她回到家時,天剛擦黑。
娘見她一臉淚痕,頭發(fā)亂糟糟的,嚇了一跳,問她怎么了。她什么都不說,撲到床上,
蒙著被子就哭??蘖撕芫茫薜缴ぷ訂×?,眼睛腫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接下來的幾天,
阿梔都沒去學(xué)校。娘問她是不是在學(xué)校受了欺負,她不說;爹讓她回學(xué)校,
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只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爹娘沒讀過書,不知道怎么勸,
只能嘆著氣,任由她在家待著。那時正是三月初,青溪村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開了。
村前的坡地上,村后的小溪邊,到處都是粉嘟嘟的一片,風(fēng)一吹,花瓣像雪一樣飄下來,
空氣里都是甜津津的香味。村里人忙著春耕,閑下來就坐在桃樹下抽煙、拉家常,
日子過得慢悠悠的。阿梔卻總提不起精神。她每天坐在門檻上,看著遠處的桃樹發(fā)呆,
要么就躲在屋里睡覺。娘做了她愛吃的薺菜餃子,
她也只吃了幾個;隔壁的二丫喊她去桃樹下?lián)旎ò曜鱿惆?,她也搖搖頭不去。
她總想起沈硯洲,想起他牽她手時的溫度,想起他念詩時的聲音,
想起他說“我覺得你很好看”時的笑容。一想起來,心就疼,眼淚就忍不住掉。那天下午,
阿梔又覺得心里堵得慌,就起身往村外走。她沒走大路,
順著一條沒人走的小土路往大山腳下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繞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
眼前突然亮了——是一片桃花林。這片桃花林藏在大山腳下的一處洼地里,她以前從沒來過。
大概是地勢低,又背風(fēng),這里的桃花開得比別處更盛,一棵挨著一棵,枝丫交錯,
把天空都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花瓣,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
陽光透過花瓣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連空氣都染上了粉盈盈的顏色。
阿梔站在林口,看了好一會兒。不知怎的,心里的難過好像淡了些。她慢慢走進林子里,
找了棵最粗的桃樹,靠著樹干坐下來。風(fēng)一吹,頭頂?shù)奶一芈洌?/p>
花瓣飄在她的頭發(fā)上、肩膀上、臉上,涼絲絲的。她又想起了沈硯洲,眼淚又掉了下來。
她低著頭,用手抹眼淚,抹著抹著,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花瓣掉下來,
落在她的手背上。那花瓣粉得透亮,邊緣帶著點淺白,像極了她去年給沈硯洲疊的紙船。
她盯著那花瓣看,突然覺得好笑。多大點事啊,不就是分了手嗎?有什么好哭的。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出聲的那一刻,她自己都愣了。她明明應(yīng)該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