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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鎮(zhèn)魂樁 王大魔1122 211243 字 2025-08-27 08: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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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光,透過教會醫(yī)院病理科那扇高大的玻璃窗,冷冷地灑在不銹鋼解剖臺上。空氣里彌漫著福爾馬林與消毒水混合的、獨有的、干凈而刺鼻的氣味。

沈清漪戴著膠皮手套,手里握著手術(shù)刀,刀尖精準(zhǔn)地劃開一具浮腫男尸的胸腔。死者是個酒鬼,失足墜入海河,尸體泡了三天才被撈上來。死因簡單明了,毫無懸機。

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地精確、冷靜、甚至帶著一種機械般的美感。肋骨被大力剪斷時發(fā)出“咔噠”的脆響,內(nèi)臟暴露在冰冷的光線下。一切都符合教科書上的標(biāo)準(zhǔn)流程。

可她的心,卻不在眼前這具臃腫的尸體上。

她的思緒,總是不受控制地飄向那些被水泥、道砟和冰冷河水包裹的軀體。飄向那個冷靜到可怕的工程師,陳默。

他被槍決那天,津門的報紙用了整個頭版,標(biāo)題聳動——《津門“打生樁”連環(huán)殺人魔伏法,鐵路工程師竟是惡魔化身》。配圖是陳默被押赴刑場時的一張側(cè)臉,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仿佛赴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約會。

沒有人知道,那個所謂的“惡魔”,曾在一個深夜,平靜地向她講述了一個妹妹和一塊長命鎖的故事。

“咔?!?/p>

手術(shù)刀的刀尖,不小心碰到了不銹鋼托盤,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刺響。

沈清漪的手微微一顫。

她停下動作,目光落在托盤里。那里并排擺放著手術(shù)刀、骨剪、鑷子……冰冷的金屬器械,在燈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光。她忽然想起,陳默那雙修長的、總像是洗得過分干凈的手。他遞給她工程圖紙時,指尖總是帶著一絲涼意。

他說,工程的誤差可以計算,人心的誤差卻難以預(yù)料。

他算準(zhǔn)了史密斯的偽善,算準(zhǔn)了馬奎安的迷信,算準(zhǔn)了錢仲麟的官僚做派。

他是否也算準(zhǔn)了她,沈清漪,會成為他復(fù)仇計劃里,最后一個,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個變量?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當(dāng)夜深人靜,她總會從口袋里摸出那枚銀質(zhì)長命鎖。鎖片上的“晚”字,在黑暗中仿佛會發(fā)光,灼痛她的掌心。她毀掉了指向真相的最后一份證據(jù),親手為這起驚天大案,畫上了一個虛假的句號。

她成了秘密的守墓人。而那座墳?zāi)?,埋葬的不僅是陳晚的冤屈,還有她自己曾經(jīng)篤信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科學(xué)與公理。

“沈醫(yī)生?”年輕的助手在一旁小聲提醒,“數(shù)據(jù)記錄好了,需要縫合嗎?”

“嗯?!鄙蚯邃艋剡^神,聲音有些沙啞,“你來吧。”

她脫下膠皮手套,扔進污物桶,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

一股夾雜著煤灰味的冷風(fēng)灌了進來,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些許。窗外是租界區(qū)整潔的街道,黃包車夫在寒風(fēng)中縮著脖子等待乘客,遠處傳來有軌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

世界依舊在運轉(zhuǎn),秩序井然。

仿佛那些被活生生澆筑在城市基石下的生命,那些扭曲的仇恨和絕望的復(fù)仇,都只是一場無人問津的舊夢。

可她知道,不是的。

有些東西,一旦被看見,就再也無法假裝它不存在。就像她此刻,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片在火焰中扭曲的藍色,看到水泥里那張十六歲女孩無聲吶喊的臉。

這份看見,是她的詛咒,也是她的枷鎖。

***

趙天闊最近春風(fēng)得意。

連破“打生樁”奇案,讓他從刑偵科長的位置上,一躍坐上了警察廳副廳長的寶座。這在講究資歷和人脈的津門警界,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慶功宴在城中最有名的惠中飯店擺了好幾桌,市政廳的官員、商界的名流、租界的頭面人物都來了。觥籌交錯,奉承的話像不要錢的自來水一樣往他耳朵里灌。

“趙廳長年富力強,心思縝密,真是我們津門的福氣啊!”

“是啊是啊,那案子辦得叫一個漂亮!那姓陳的工程師,藏得那么深,愣是被趙廳長給揪了出來,佩服,佩服!”

趙天闊挺著微凸的啤酒肚,端著酒杯,滿面紅光地和每個人周旋。他嘴上謙虛著“各位過獎”、“全靠兄弟們幫忙”,心里卻早已樂開了花。他喜歡這種感覺,被人仰視,被人需要,手握權(quán)力的感覺。

可酒過三巡,喧囂的人聲漸漸模糊,他坐在主位上,看著滿桌的殘羹冷炙,眼神卻有些飄忽。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這案子結(jié)得……太順了。

順得有點蹊TMD假。

他想起抓捕陳默的那天。他們沖進運河邊那座破敗的老宅,陳默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像是等了他們很久。沒有反抗,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

趙天闊當(dāng)時覺得,這是兇手伏法前的末日平靜。

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份平靜,更像是一個棋手,在下完最后一步棋后,看著棋盤的從容。

他桌上的那些“罪證”——半袋耐火泥、槐花干、幾枚舊船鉚釘,擺放得整整齊齊,就像是……就像是等著人來參觀的展品。

一個心思縝密到能策劃三起完美謀殺的留洋工程師,會這么粗心地把所有罪證都留在自己家里?

“廳長,您想什么呢?”新上任的刑偵科長,也是他從前的副手,湊過來給他點煙。

趙天闊接過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皼]什么,想案子呢?!?/p>

“嗨,那案子不都結(jié)了嗎?”副手笑道,“要我說,還是廳長您有經(jīng)驗。那小子再狡猾,也斗不過您。我聽說啊,那小子在審訊室里,一個字都沒說,直接就畫押了。我看他就是知道自己跑不了,干脆認栽?!?/p>

趙天闊夾著煙的手指頓了一下。

是啊,陳默一句話沒說。

沒有辯解,沒有叫冤,甚至沒有像其他死囚那樣,在最后關(guān)頭痛哭流涕,咒罵命運。他就那么平靜地簽了字,畫了押,仿佛在簽署一份與自己無關(guān)的工程合同。

這不對勁。

一個策劃了如此驚天動地復(fù)仇的人,內(nèi)心該是何等的偏執(zhí)和瘋狂?這樣的人,在最后關(guān)頭,怎么會如此沉默?他難道不該狂笑著,把那三個被害人的罪行公之于眾,享受他復(fù)仇的最終快感嗎?

可他沒有。他把所有的動機、所有的恨,都帶進了墳?zāi)埂?/p>

趙天闊的酒醒了一半。

他忽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總是穿著一身素色旗袍,冷靜得像個機器的女法醫(yī),沈清漪。

案子的很多關(guān)鍵線索,都是她找到的。耐火泥、槐花粉……也是她,最先將疑點引向了運河邊的老宅。當(dāng)時他覺得這姑娘雖然年輕,但業(yè)務(wù)精湛,是他的福星。

可現(xiàn)在,他腦子里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會不會……她發(fā)現(xiàn)的,比她告訴他的,要多得多?

比如,錢仲麟鞋底那點奇怪的藍色污漬。他記得當(dāng)時問過,沈清漪給他的報告上寫的是“成分不明,疑為普通工業(yè)染料,與案件關(guān)聯(lián)度低”。

當(dāng)時他急著破案,也就沒再深究。

現(xiàn)在想來,一個連槐花花粉都能從泥土里分離出來的法醫(yī),會分析不出一點染料的成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一根針,扎在了趙天闊心里,不疼,但癢得難受。

他得去找她問問。

不,不能直接去問。他現(xiàn)在是副廳長了,得有副廳長的派頭和城府。

得找個機會,不經(jīng)意地,探探她的口風(fēng)。

***

沈清漪最終還是去了運河邊的老宅。

在一個飄著小雪的午后。她沒有坐車,而是自己一個人,踩著薄薄的積雪,沿著結(jié)了冰的運河岸邊,一步步走過去。

那座宅子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院門虛掩著,上面警察廳的封條已經(jīng)褪色剝落。她輕輕一推,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枯枝在寒風(fēng)中張牙舞爪,像一個沉默的巨人。地上的積雪很薄,隱約能看到下面燒剩的灰燼。那是陳默被捕前,點燃的那座磚窯留下的痕跡。

沈清漪走到磚窯前。

窯口黑洞洞的,像一個通往地獄的入口。窯壁上還殘留著被烈火熏烤過的黑色印記。她蹲下身,借著昏暗的天光,朝里面望去。

她就是在這里,將那份寫著藍色染料分析結(jié)果的報告,燒成了灰燼。

那份報告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普魯士藍,一種高級繪圖專用染料,其供應(yīng)商在津門,只有兩家固定客戶——租界的精密機械廠,和津門鐵路局總工程師辦公室。

這個結(jié)果,像一把鑰匙,能打開通往真相的最后一扇門。

而她,親手將這把鑰匙熔毀了。

她站起身,繞著磚窯走了一圈。手指撫過粗糙、冰冷的磚塊。她不相信陳默這樣的人,會不留下任何東西。他策劃了那么久,隱忍了那么久,他一定有話要說。他只是在等一個能聽懂他語言的人。

一個既能看懂尸體上的密碼,也能理解他內(nèi)心仇恨的人。

她開始仔細地檢查每一塊磚。

陳默是個工程師,他如果藏東西,一定會利用某種結(jié)構(gòu)上的巧妙,而不是簡單的挖個坑。

她的指尖在一塊顏色稍顯不同的磚塊上停了下來。她試探著推了推,紋絲不動。又敲了敲,聲音比旁邊的磚塊要空洞一些。

她從隨身的手包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手術(shù)鑷,小心地剔除掉磚縫里的灰泥。那塊磚,果然是松動的。

她用盡力氣,將磚塊抽了出來。

磚后面,是一個剛好能容納一只手的空間。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生了銹的鐵皮餅干盒。

沈清漪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將盒子取出來,打開。

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張泛黃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和一張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笑得燦爛的少女,梳著兩條麻花辮,依偎在一個清瘦少年的身旁。那少年,就是年輕時的陳默。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青澀的靦腆,眼神清澈,不像后來那般,盛滿了化不開的冰霜。

少女的脖子上,戴著一串銀項鏈,下面墜著的,正是一枚長命鎖。

沈清漪拿起那封信。信紙是鐵路局的稿紙,上面的字跡,用的是繪圖的蘸水筆,瘦硬、清晰,帶著一種工程師特有的精準(zhǔn)和克制。

信的開頭沒有稱謂。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而你,做出了你的選擇?!?/p>

“請原諒我的冒昧。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知道你一定存在。一個能穿過我布下的層層迷霧,看到真相本身的人。一個懂科學(xué),有良知,卻也愿意聆聽一個復(fù)仇者獨白的人?!?/p>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冬天,我的妹妹陳晚,就在離這里不遠的新橋工地上,被人推入了正在澆筑的水泥里。她才十六歲。她只是想去拉一把被工頭推倒在地的鄰居王奶奶?!?/p>

“推她的人,是馬奎安的手下。下令繼續(xù)澆筑水泥,將活生生的她徹底掩埋的,是錢仲麟。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以上帝之名,行掠奪之事的史密斯,正在教堂里,為他所謂的慈善事業(yè),接受信徒的捐款?!?/p>

“他們說,這是一場意外。他們用一點微不足道的撫恤金,就想買斷一個女孩的生命和我們?nèi)业谋础N腋赣H因此一病不起,半年后郁郁而終。我從海外趕回來,看到的就是兩座孤墳,和一個被強行畫上的、名為‘意外’的句號?!?/p>

“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接受。如果人間的法理給不了公道,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重建公道。我用了三年時間,重新回到鐵路局,接近他們,研究他們每一個人。我像設(shè)計一座橋梁一樣,設(shè)計了他們的死亡。”

“史密斯,偽善的傳教士,我讓他成為‘金樁’。在上帝也看不見的水泥深處,感受被活埋的恐懼。他不是喜歡當(dāng)救世主嗎?我就讓他以身殉道?!?/p>

“馬奎安,迷信的貪官,我讓他成為‘木樁’。他不是信風(fēng)水,怕‘木石之劫’嗎?我就讓他在他最恐懼的儀式里,被枕木和道砟壓住,窒息而死?!?/p>

“錢仲麟,惜命的官僚,我讓他成為‘土樁’。他最在乎官位和工程,我就讓他在他最引以為傲的新橋上,墜入象征著‘進步’的水泥里,為這條他親手督造的鐵路,獻上最后的祭品?!?/p>


更新時間:2025-08-27 08: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