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風(fēng)半點不像江南和風(fēng)的婀娜溫柔,
帶著骨茬子沒打磨利似的粗劣勁兒從門縫墻腳往里鉆??諝饫锕酀M了沖鼻的焦糊味,
青煙裹著灰渣蠻橫地霸占了半空。往日肅嚴(yán)的儒生館,
如今只剩幾根倔強(qiáng)的焦黑柱子戳在地上,像被火燒得蜷曲的長蟲,
火苗還在余燼里不甘心地舔舐。儒芊芊坐在一堆爛磚碎瓦里。手黑得像掏了灶膛,
破衣爛裙也糊滿一道道墨似的污跡。她眼珠子直勾勾釘在門口那株瘦伶仃的桃樹上,
一動不動。前幾日,這兒還是儒館最光鮮的所在。墨香繞梁。爹那雙總是透著明凈的眼,
如今是再也睜不開了。半段燒塌的房梁斜插在她腳邊的灰堆里,死沉。全完了。
金科春闈開考在即……一場沒頭沒腦的天火,像張著血盆大口的兇獸,
把師門祖庭吞了個干凈。供了幾輩子仁義道德、圣賢文章的先祖牌位堂,連根毛都沒剩下。
灰渣子被風(fēng)卷著,刮在臉上生疼,混著泥污淌下來,分不清是灰還是淚。
——那些高坐云端的老祖宗們,瞪著天眼瞧見這火燒連營的慘景,屁都沒放一個?
風(fēng)里那股嗆人的焦糊味還沒散盡,隔壁幾條街巷的喧鬧鑼鼓就沸反盈天地炸開了鍋。
“……快瞧!新科狀元郎!好大的排場!” 嗓門豁亮,油腔滑調(diào)?!澳强刹唬?/p>
聽說宰相親去道賀的彩頭都堆成山了!街口的鑼鼓怕不是敲碎了幾十面!
” 旁邊人聲音拔得更高,透著股撿了金元寶的亢奮。這些熱鬧喜慶的碎片,跟刀子似的,
順著冷風(fēng)鉆過破墻的縫隙,直往儒芊芊耳朵里扎,往心窩子里捅????呵,張誠恩唄。
那名字,燙金的大紅榜文上寫得明明白白。簪花,披紅,掛玉。那張臉,
那副皮囊里包裹著的,滿是規(guī)矩禮法刻出來的少年文氣。如今一步登天,
大紅錦袍裹著滿身彩氣沖天。她認(rèn)得那張臉,認(rèn)得清清楚楚。
可她腦子里那個“阿誠哥”的影子,卻一點點糊了,淡了。就在幾天前,天剛蒙蒙亮,
霧還沒散盡。儒生館后頭那條僻靜得能鬧鬼的小巷子里,站著倆身影。“走!明天就走!
這破館子還待什么待?活受罪嗎?爹都提了兩回了——他不點頭,
你非要守著他那套老掉牙的迂腐道理干嘛?死腦筋!這世道人心早歪到胳肢窩里去了!
懂不懂?” 她爹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舉起,作勢要劈,
最終卻無力地、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悶響一聲?!败奋匪?!”男人搖頭,
長長一聲嘆息,嘶啞得像破風(fēng)箱?!罢\恩,我答應(yīng)了你爹芊哥托付的事,
就得做到……”那時的張誠恩,垂著手,低著頭,像根木頭樁子,久久沒吱一聲。
她就靠在糊窗紙的欞子邊,那些話一字不漏地順著風(fēng)鉆進(jìn)耳朵縫里。當(dāng)天擦黑,
張誠恩就沒了影。窗臺上只留下個被霧氣洇濕的模糊印子。沒熬過七天,
深更半夜一道撕裂天空的暴烈雷火,把供奉著文祖靈位、歷代圣賢手書真跡的儒生殿主祭臺,
劈了個粉身碎骨!火舌瘋狂舔舐,頃刻間點燃了整個祖堂……儒院里那些苦讀的學(xué)子,
一個不剩,全燒成了焦炭。唯有她,儒芊芊,那晚沒睡在自己房里,
逃過了一劫……又過了十二個時辰,太陽曬到頭頂?shù)臅r候。
那張刺眼的大紅底、金粉描的榜文,熱騰騰地貼上了墻頭:登科頭名狀元張誠恩。
巧得他姥姥的心肝肺都顫了吧?巷子口爆竹的碎屑紅得扎眼,灑了一地。
儒芊芊用力閉上干澀刺痛的眼,喉嚨里一股咸澀混著辛辣的滾燙猛地往上涌?!班馈?!
”一口帶著爛草屑的濃痰混著唾沫,狠狠砸在腳邊焦黑的廢墟石礫上。落地的瞬間,
滋啦一聲輕響,像在嘲笑她的蠢笨。酸味反上來,彌漫了整個舌根。寒氣,
像是攢了一冬的毒,專往骨頭縫里鉆。風(fēng)卷著廢墟角落里燒剩的半張殘紙,打著旋兒。
冷不丁,天際像是哪位老神仙打了個飽含濁氣的響嗝,“咯啷啷啷——”一串冰冷的銅鈴聲,
黏膩得甩不掉,硬生生撕破了街面上的喧鬧。青沉沉的天邊猛地被潑上一大片刺目的金黃!
晨光艱難地撕開鉛灰色的云翳。那金光移動著,像一把巨大的鍘刀,劈開鬧市,直扎進(jìn)來!
金光刺眼,絕非暖陽的溫煦,倒像是淬了火的銅鏡反光,晃得人眼球刺痛,
腦仁發(fā)麻——一隊人馬踩著夯地般的沉重步子,轟隆隆碾過長街!
腳下的每一粒微塵都在哆嗦震顫!轟鳴聲浪直沖云霄!鐵騎!馬是那種肩高背闊的巨物!
通體披著濃得發(fā)黑的青灰色皮毛,在強(qiáng)光下泛著沉重的金屬冷光!
碗口大的鐵蹄砸在青石板上,一步一個坑!馬上的兵士,
披掛著生鐵澆筑似的厚重銅甲——甲片在晃瞎眼的金光反射下,
逼得街邊看熱鬧的人群捂眼慘叫,根本不敢直視!鐵蹄重鎧踏地的悶響,沉得如同巨杵搗地,
震得人胸腔嗡嗡共鳴,耳膜欲裂!他們左右分列,如兩堵移動的銅墻鐵壁,
嚴(yán)密拱衛(wèi)著最中間那架核心之物——一輛金粉涂漆、亮得能閃瞎狗眼的御賜車輦!路邊,
那群原本伸著脖子看狀元郎風(fēng)光的烏泱泱人群,如同被滾水當(dāng)頭澆下——齊刷刷矮了下去,
膝蓋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趴伏在地!喧嘩戛然而止。死寂!
的咯啷聲——整條長街被摁進(jìn)了一幅令人窒息、肅殺沉悶的巨大圖畫里……軍陣無聲地推進(jìn),
碾過騰起的青灰色塵煙,在那片滾燙的廢墟前驟然釘住。人馬如雕塑般凝立。
厚重的金輦車帷猛地被一股壓抑的怒力掀開,大紅底金絲繡的喜慶綢緞,刺目地暴露出來!
一張熟悉得令人作嘔的臉,頂著刷墻似的厚膩脂粉,探了出來。
新郎冠的紅纓流蘇在他額前晃悠。張誠恩!他竟套著一身浸血般刺眼的大紅喜服,
出現(xiàn)在這片焚燒著他恩師同門骸骨、才剛熄滅不足四十八個時辰的焦土上?!
那片血紅灼燒著儒芊芊眼底渾濁的黑暗,烙下一塊尖銳的疼。心腔里某個地方,
細(xì)微地“咯嘣”響了一下?!蛟S,只是指甲掐進(jìn)掌心的聲音?高高踞立在車頂蓋前端的,
卻是宰相楊大人:他那雙保養(yǎng)得宜、指骨分明的手,一只死死攥著一卷細(xì)長的明黃絹帛,
另一只則倨傲地指向地面。臉上如同糊了一層厚厚的青白石膏,僵硬冰冷,
緊抿的唇角繃出一道刻薄的直線——“罪女儒芊芊,跪接上諭!皇恩浩蕩,詔許狀元郎迎娶!
速速叩首謝恩!
——在張府焚燒殆盡的廢墟上空震蕩、放大……撞得幾根尚未完全塌落的焦黑木柱嘎吱作響,
簌簌落下些灰渣……飄落在寒風(fēng)中……沾上了儒芊芊顫動的眼睫——視野里的一切,
都蒙上了一層臟污的暗影。殘破的黑,刺目的彩。滿街俯伏如石子的頭顱。
宰相高高揚(yáng)起他那保養(yǎng)得宜的下巴。一切凝固成一幅刺穿人心的諷刺畫。
只剩塵埃在無聲漂浮……凜冽的空氣嗆進(jìn)喉嚨,肺葉痙攣般縮緊。廢墟邊緣,
半截殘墻頑強(qiáng)地立著。楊相的聲音余波未絕。
那根指點江山的食指——指甲修剪得光滑圓潤——又極不耐煩地,狠狠向下戳點了兩下地面,
敲在冰冷的石板上?!啊怪疾蛔?,藐視天威!”軍陣中的披甲戰(zhàn)馬不安地刨著蹄子,
厚重的鐵蹄刮擦青石,發(fā)出刺耳的“哧啦——”銳響!無數(shù)道目光,從濕冷的石板地面抬起,
毒箭般射向廢墟灰堆中那個單薄的身影。那些目光里淬著毒:等著看驚堂木拍響大戲,
還是預(yù)備好了給這無處葬身的孤女再澆一頭穢物?……人群最外圍,
幾個潑皮混混的喉嚨已經(jīng)開始滾動,發(fā)出興奮的呼嚕聲……火燎的焦痕混著泥污,
浸透了儒芊芊破爛的裙裾。冰冷的酸液淹沒舌根。
視野邊緣開始浮動起粉色的光斑……她的尾指指尖,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就在這一剎那——青灰色的天幕猛然炸開一聲“嘭咚!”的悶鼓!
整片大地都跟著紙片似的抖了三抖!緊隨其后,是撕裂般的炸雷脆響!
一道刺瞎人眼的慘白電光,悍然劈開云層,如同天罰之刃,帶著刺耳的“滋啦”厲嘯,
精準(zhǔn)無比地斬向那頂華麗的金輦頂蓋!金玉鑲嵌的華蓋,此刻脆薄得像層窗戶紙!
被燒紅的粗大閃電瞬間撕裂、洞穿!灼熱的金屬碎片、崩飛的玉石,
如同暴雨般嘩啦啦地四下飛濺!整條街的聲音和氣流都被瞬間凍結(jié)!
人群喉嚨里醞釀的污言穢語硬生生卡死!
板的東西上……焦糊的惡臭彌漫開來……強(qiáng)光爆閃后殘留的炫目紅暈還未消散……一道人影,
竟詭異地懸立在殘破的金輦頂蓋斷裂處!灰燼在打著旋的冷風(fēng)里沉浮。
那道懸立的身影極其枯瘦,高踞半空,俯視下方。一張臉在晦暗的光線下透著青灰死氣,
皮下暴凸的筋絡(luò)如同墨線織就的猙獰蛛網(wǎng)!深陷的眼窩里,兩顆眼球突兀地向外凸鼓,
仿佛隨時會掉落下來,死死鎖定在下方那身刺眼的大紅婚服上!
——這難道是一具剛從墳里刨出來的老僵尸?怎么還能顫巍巍立在那兒?
空氣凝固得如同凍透的油脂……突然!那枯槁的身軀猛地一顫!
喉嚨里爆發(fā)出尖銳刺耳、如同破鑼刮鍋底般的厲嘯!
一只雞爪般的枯手陡然抬起——食指箕張,帶著一股剜心剔骨的狠厲,
直直戳向大紅新郎官的面門!活脫脫就是一副要當(dāng)眾剜人眼珠的兇煞架勢——“不——仁!
”這聲慘厲的呼號,如同鬼爪撕裂絲綢,瞬間刺穿死寂的長街,在焦臭的空氣中震蕩回響!
那是儒生殿供奉千載的最高靈位——孔圣先師神主牌位上銘刻的名字!
那具傳說中在天火后掘出的焦黑古尸——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活”了過來?!
枯手帶著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顫巍巍地,竟朝著那一身大紅的方向抓去!
大紅婚服下的軀體驟然僵硬如鐵!車頂?shù)臈钕囫數(shù)悯咱劦雇?,一腳踏空,
狼狽地跌坐在車轅上!“人獺!扒祖宗墳塋、啃噬靈根血脈的魔物!!也配披著儒林衣冠,
在此招搖撞騙?臉皮糊得夠厚實——哪來的狗膽頂著這身皮囊招搖?!
” 孔圣枯尸的喉嚨里滾動著如同悶雷炸裂般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銹蝕的鐵釘,
狠狠砸進(jìn)在場每一個人的天靈蓋,嗡嗡作響!炸雷般的字句如冰雹傾瀉!
眾人只覺得腦漿都在震蕩!所有匍匐在地的人,身體篩糠般發(fā)抖!孔圣先師……顯圣?!
指著新科狀元郎罵他是“扒祖墳啃骨頭的魔物獺”?!人潮像煮沸的粥鍋,
爆發(fā)出驚駭欲絕的狂瀾!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由敬畏轉(zhuǎn)為極致的驚疑,
齊刷刷、惡狠狠地釘死在那一身刺目的大紅上!仿佛要將那身皮囊灼穿,
看透里面的芯子到底是人是鬼!宰相楊大人的臉?biāo)查g僵死成灰白的石像。
喉嚨里“咯咯”作響。而那老僵尸接下來的一句,如同九幽吹來的陰風(fēng),
裹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恭敬,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帶著冰碴兒,穿透嘈雜,
清晰地灌入儒芊芊的耳朵——“小師叔,您這真容總算被這點腌臜煙火氣熏亮了幾分。
的東西污了您的眼……天宮上頭給您備下的禮單子怕還在路上耽擱著呢……恕晚輩孔丘失禮,
多嘴提這一句……”小師叔?!老僵尸的脊椎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咔吧”脆響!
它那翻著死白眼珠的面孔,猛地轉(zhuǎn)向地面石板方向——嗡!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短暫的死寂后,是比先前更狂暴的聲浪炸開!無數(shù)眼珠幾乎要從眼眶里瞪出來,
死死釘在廢墟角落那個小小的、灰頭土臉的身影上!儒芊芊渾身猛地一顫。
一股子滾燙的、蠻橫的力量,從最深的心腔里轟然炸開,瞬間燒遍了四肢百骸!
連冰冷的骨頭縫都噼啪作響地?zé)崃似饋?!眼角那點濕痕被這突如其來的灼熱呼吸瞬間蒸干!
她抬起頭,望向金輦殘骸上那道裹著破爛灰布的身影。嘴角一點點咧開,
勾出一道近乎猙獰的弧度。嗬!那枯尸仿佛感應(yīng)到了她的目光,猛地扭轉(zhuǎn)脖頸,
死魚般的白眼再次掃向地上那群嚇懵的“蛤蟆”!枯瘦如柴的手指,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倏地指向半空中某處虛無!喉間的咆哮化作滾雷,
碾過每一個人的頭頂:“天詔降世!恭聆法天神祖天帝諭旨——賜厚禮!!”話音未落!
更高遠(yuǎn)的蒼穹之上,猛地爆開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如同天河決堤,山岳崩摧!
狂暴的音浪蠻橫地轟碎了所有人耳中的平衡!尖銳的耳鳴刺痛著每一根神經(jīng)!
廢墟深處最黑暗的死角,無數(shù)細(xì)微如塵埃的漆黑粒子驟然翻卷而起!如同一條狂暴的墨龍,
扶搖直上,直沖云霄!墨龍在半空中急速盤旋、凝聚!
赫然在整條長街上方那片青灰色的天幕上,凝聚成幾個頂天立地的巨大墨字!
字跡如刀劈斧鑿,懸于半空,散發(fā)著冰冷、肅殺、不容置疑的威壓!
覆蓋了全城所有人的視野!“休”字的第一筆,便是悍然劈落!力透虛空,斬釘截鐵!
“此敕——休爾輩讀書人之籍??!”每一筆、每一劃,都深深烙印在空中,如同實質(zhì)!
濃墨般的黑光凝聚成筆鋒,懸停在那巨大的“休”字最后一筆的頓挫之處,凝滯不動!
長街上下……死寂之后,是火山爆發(fā)般的滔天巨浪!“天書!是天詔神跡?。?!
” 書生群中爆發(fā)出撕裂般的狂吼!那些原本磕頭如搗蒜的書生,猛地從地上彈起脖子,
驚恐又狂熱地望向天空!有人瘋癲大笑,癱軟在地;有人狀若瘋魔,
用膝蓋在冰冷的石板上拼命往前爬行……眼瞳深處,
只映著那懸于天際、散發(fā)著不祥黑光的巨大“休”字!
無數(shù)混雜著驚駭、質(zhì)疑、最終化為狂暴怒火的視線,如同淬毒的亂箭,猛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
帶著滔天的惡意,狠狠攢射向唯一的目標(biāo)——那身刺眼的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