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級資格賽決賽的日子，在一種詭異而緊繃的氣氛中到來了。
旭日高中籃球隊的大巴車里，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和賽前打氣的高歌。隊員們要么戴著耳機閉目養(yǎng)神，要么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發(fā)呆，偶爾有幾句低聲交談，也很快沉寂下去。
空氣粘稠得像是凝固了一般。
陳陌縮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寬大的耳機罩住耳朵，播放著音量開到最大的純音樂，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也隔絕自己內(nèi)心越來越響的鼓噪。他能感覺到前面隊友投來的、若有若無的視線，那些視線里摻雜著懷疑、不滿，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周裕坐在前排，腰桿挺得筆直，一遍遍地看著手中的戰(zhàn)術(shù)板，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把板子捏碎。他知道隊里的氣氛不對勁，陳陌這塊“冰”不僅自己沒有融化，反而讓整個團隊都快凍僵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只能不斷告訴自己，只要贏了，只要勝利的光芒照進來，一切隔閡都會消融。
這是他信奉的唯一真理。
體育館內(nèi)人聲鼎沸，彩旗招展。對手是去年的老冤家，實力強勁，作風硬朗。從跳球開始，比賽就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肉搏戰(zhàn)。身體對抗激烈，每一次得分都像是從對方身上硬撕下來的一塊肉。
周裕拼盡了全力。他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發(fā)動機，組織進攻，防守尖兵，得分籃板一把抓，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拖著球隊前進。他的眼神銳利，指揮若定，試圖用絕對的專注和掌控力將比賽納入自己的節(jié)奏。
陳陌按照輪換時間上場。他努力地奔跑，防守，盡量不去犯錯。他像執(zhí)行程序一樣完成著最基本的戰(zhàn)術(shù)跑位，接到球就立刻傳出去，仿佛那球是燙手的山芋。他避免任何身體接觸，避免任何需要他承擔責任的投籃選擇。
他把自己縮成了一個透明的影子，在攻防兩端都幾乎隱形。
但周裕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影子。
幾次戰(zhàn)術(shù)跑出了空位，球傳到了陳陌手中，那是在訓(xùn)練中練習過無數(shù)次的位置。機會轉(zhuǎn)瞬即逝。
“投啊！”周裕在另一邊大喊。
陳陌聽到了，但他的手臂像是灌了鉛。那些看臺上觀眾的臉，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當年那些舉著手機拍攝、發(fā)出噓聲的人。投丟了怎么辦？浪費了這次機會，隊友會怎么想？
猶豫，遲疑，然后機會消失。
周裕只能狠狠捶一下自己的大腿，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
半場結(jié)束，比分死死咬住。更衣室里，氣氛壓抑得可怕。
周裕喘著粗氣，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他看向陳陌，后者正用毛巾蓋著頭，看不見表情。
“陳陌，”周裕的聲音因為疲憊和壓抑的火氣而有些沙啞，“機會出來了就要果斷！那是我們的戰(zhàn)術(shù)！相信你自己！”
毛巾下的人影動也沒動。
下半場，對手明顯加強了對周裕的包夾，放空了進攻欲望低迷的陳陌。分差被逐漸拉開到5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最后兩分鐘，旭日高中依然落后兩分。
周裕憑借個人能力，強行突破，吸引三人包夾！就在幾乎失去重心的瞬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見——陳陌，不知何時，竟然通過一個反跑，溜到了左側(cè)底角那個巨大的空位上！
那是絕佳的機會！是戰(zhàn)術(shù)手冊里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救命”選擇！
那一刻，周裕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陳陌之前的猶豫、他的沉默、他的抗拒……但這一刻，他是隊長，他必須信任場上的每一個隊友！這是最優(yōu)解！這是通往勝利的唯一路徑！
賭一把！為了球隊！
球帶著他所有的期望和決絕，如同精準制導(dǎo)的導(dǎo)彈，呼嘯著傳向那個空位。
陳陌接球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慢放。
籃球入手的那熟悉又陌生的觸感，讓他的身體幾乎本能地調(diào)整到了投籃姿勢——屈膝，抬肘，手腕后壓。肌肉記憶完美無瑕。
但就在指尖即將撥球而出的那一剎那——
看臺上，某個角落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喧嘩（并非針對他，只是為了一次爭議判罰）。
這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破了他勉力維持的平靜！
那些被刻意壓抑的畫面猛地炸開：失敗的畫面，嘲諷的表情，網(wǎng)絡(luò)上惡毒的詞匯……“廢物”、“滾下去”、“又是他”……
他會搞砸的。他一定會搞砸的。就像上一次一樣。他不配擁有這次機會。
那一瞬間的猶豫和恐懼，像是電流般席卷全身，讓他的動作出現(xiàn)了一個微不可查卻又致命的僵硬。
就是這零點幾秒的遲疑！
對方原本已經(jīng)放棄補防的隊員，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猛撲過來！
“啪！”
一聲清脆的斷球聲！
球被干凈利落地拍掉！
對方球員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發(fā)起反擊，前場一打零，輕松上籃得分。
“嘟——！”裁判示意進球有效。
54 :58。
分差擴大到4分。而比賽時間，只剩最后可憐的18秒。
希望，如同被針扎破的氣球，瞬間干癟下去。
整個體育館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對手球迷震耳欲聾的歡呼，和主隊觀眾巨大的嘆息與失望的哀鳴。
周裕還保持著傳球的姿勢，他的身體像是被瞬間凍結(jié)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的陳陌。
血液轟地一下全部沖上頭頂，燒光了他所有的理智、計算和風度！
幾個月來的耐心勸說、強行招攬、隊友的抱怨、訓(xùn)練的不順、此刻功虧一簣的絕望……所有情緒混合著巨大的憤怒，像火山一樣轟然爆發(fā)！
他猛地沖了過去，胸膛劇烈起伏，一把抓住陳陌的球衣前襟，幾乎是面目猙獰地對著他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
“你剛才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猶豫？！那個空位你看不見嗎？！你他媽到底為什么要站在這個場上？！說話?。 ?/p>
陳陌被他扯得一個趔趄，猛地抬起頭。周裕的怒吼像一記記重錘，砸碎了他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防線。那些積壓了幾個月的痛苦、委屈、恐懼和巨大的憤怒，也在此刻徹底決堤！
他猛地揮開周裕的手，眼眶通紅，嘶啞的嗓音像困獸的咆哮，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絕望，狠狠地懟了回去：
“我從來就不想在這里！是你們逼我來的！現(xiàn)在滿意了嗎？！滿意了嗎？！”
這一幕，被場邊無數(shù)鏡頭清晰地捕捉下來。隊長和隊友在比賽尚未結(jié)束時的內(nèi)訌，比失敗本身更具“新聞價值”。
哨聲響起，比賽結(jié)束。旭日高中以四分之差，慘遭逆轉(zhuǎn)，無緣種子席位。
更衣室里，死一般的沉寂。失敗的陰影混合著剛才那場公開沖突的尷尬與憤怒，沉重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用力摔毛巾的聲音。
周裕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毛巾蓋著頭，雙手緊緊攥著，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甚至不敢去看其他隊友的臉。
陳陌則縮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仿佛想把自己嵌進墻壁里。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就在這時，領(lǐng)隊老師臉色鐵青地推門進來，手里拿著手機。
“看看你們干的好事！”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比賽還沒完就在場上內(nèi)訌！視頻已經(jīng)傳得到處都是了！學(xué)校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他把手機屏幕亮給大家看，社交媒體上，#旭日高中內(nèi)訌#、#致命失誤# 等標簽已經(jīng)開始發(fā)酵，下面充斥著嘲笑和指責。
“剛剛接到通知，”領(lǐng)隊老師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宣布了更殘酷的決定，“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非常震怒。鑒于本次比賽的失敗和造成的惡劣影響，籃球隊的預(yù)算將被大幅削減。如果不能在接下來的全國大賽中取得突破性成績——至少進入四強——球隊，就地解散?！?/p>
“解散”兩個字，像最終的審判，重重地砸在每個人心上。
更衣室里，徹底陷入了絕望的死寂。
解散的危機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壓在旭日高中籃球隊每一個人的心上。
訓(xùn)練館里不再有往日那種雖然疲憊卻目標明確的火熱氣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絕望和壓抑的怨憤。每一次運球、每一次投籃練習，都顯得有氣無力，仿佛只是在機械地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