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沙啞的詰問，仿佛是從干涸的河床中擠出的最后一道水流，帶著一個靈魂百年求索而不得的全部重量，重重地砸在這片寂靜的工坊之中。
沼澤怪叟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鎖在夜塵凡的臉上，他那布滿油污與傷疤的手，因激動而劇烈顫抖，仿佛要伸出手抓住夜塵凡的衣領(lǐng)，將答案從他身體里掏出來。
面對這近乎癲狂的質(zhì)問，夜塵凡只是平靜地站著。他因催動神魂而蒼白的臉色，在穹頂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下，反而透出一種非人的宛如玉石般的溫潤質(zhì)感。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側(cè)身，將目光投向了高臺之上，那尊依舊保持著拔劍姿勢，完美無瑕的劍客傀儡。
“我并未讓它活過來。”夜塵凡的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清晰地傳入了沼澤怪叟的耳中，“我只是……將一段被遺忘的心事，借給了它?！?/p>
“心事？”沼澤怪叟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惘，這個詞匯，對他而言太過虛無縹緲。他一生都在與齒輪彈簧軸承這些無比精確、容不得半點虛假的東西打交道。
他猛地一個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甚至帶著一絲朝圣般的虔誠，從木盒中捧起了那具已經(jīng)恢復(fù)死寂的木偶。他那雙能組裝世間最精密機關(guān)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他將木偶翻來覆去地查看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刻刀，掃過木偶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每一寸肌理，試圖找出那個他夢寐以求，卻又遍尋不得的秘密——那個能容納“心事”的機關(guān)。
然而，沒有。
除了那巧奪天工的雕刻，這具木偶的內(nèi)部空空如也。沒有微型的心核，沒有精巧的魂匣，什么都沒有。
“不可能……這不可能！”沼澤怪叟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老獸，發(fā)出了困惑而痛苦的低吼，“沒有驅(qū)動之源，沒有邏輯之核，它憑什么能動？憑什么能舞出那種……那種神韻！”
夜塵凡沒有與他爭辯。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指向了工坊地面上，那些在方才的舞姿中，與之一同顫抖、共鳴的殘破傀儡。
“它們，為何能懂？”
夜塵凡的聲音，如同一記重錘，敲在了沼澤怪叟的心上。
沼澤怪叟的動作僵住了。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那滿地的“尸骸”。那只斷翅的飛鳥，那具裂身的猛虎，那些殘缺的侍女與衛(wèi)士……它們此刻靜靜地躺著，卻仿佛還殘留著方才那場盛大而悲愴的共鳴的余韻。
是啊……它們?yōu)槭裁茨芏?/p>
它們沒有被賦予神魂，沒有被注入“心事”，它們只是一堆冰冷的零件?？伤鼈?，卻在那支孤獨的舞蹈中，讀懂了某種東西。
沼--澤怪叟的眼中，那兩團燃燒的火焰，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搖曳，仿佛即將被一陣看不見的風(fēng)吹熄。他窮盡一生的邏輯與驕傲，在這一刻，開始出現(xiàn)了裂痕。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最終跌坐在那尊完美的劍客傀儡腳下仰起頭茫然地看著自己這件最完美的作品。
“我……我錯了百年……”他喃喃自語，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迷茫，“我給了它最堅固的骨骼，最完美的肌肉，最靈活的關(guān)節(jié)……我能讓它使出世間最精妙的劍法，能讓它奔跑如風(fēng)，靜立如山。可它……它為何還是一具空殼？”
他的聲音，從最初的迷茫，漸漸染上了一絲深入骨髓的悲涼與孤獨。
“我只是……只是想造一個伴。一個永遠不會離去永遠不會背叛，能聽我說話的……伴……”
這，才是他畢生追求的根源。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生命，而是為了驅(qū)散那永恒的孤獨。
夜塵凡靜靜地聽著這位大師的自我剖白，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他緩緩走到沼澤怪叟的面前，聲音輕柔，卻字字誅心。
“因為你給了它完美的形骸卻沒有給它留下哪怕一道傷疤?！?/p>
“你給了它最快的速度，卻沒有給它一個想要奔赴的方向?！?/p>
“你給了它一雙能看清萬物的眼睛，卻沒有給它一滴值得流下的眼淚?！?/p>
夜塵凡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仿佛能看穿這位創(chuàng)造者靈魂最深處的壁壘。
“你創(chuàng)造它，是為了排遣你的孤獨。但你卻從未想過，將你的孤獨，分一絲一毫給它?！?/p>
“你只是在索取一個完美的‘陪伴者’，卻從未想過，去創(chuàng)造一個能與你一同感受不完美的‘同類’?！?/p>
“轟——”
夜塵凡的這番話，如同一道創(chuàng)世的驚雷，劈開了沼澤怪叟心中那片被偏執(zhí)與迷?；\罩了百年的混沌！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夜塵凡，眼中的火焰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山洪暴發(fā)般的巨大悲慟與……頓悟。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錯得如此離譜。
他一直將它們當(dāng)作完美的“物”卻忘了真正的“生”，源于不完美的“情”。他渴望被理解，卻從未向他的造物，敞開過自己的心扉。
“哈哈……哈哈哈哈……”沼澤怪叟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干澀嘶啞笑著笑著，兩行渾濁的老淚，便從他那布滿深刻皺紋的眼角，滾滾而下。
百年迷津，一語得渡。
就在這時，夜塵凡的腦海中，那道空靈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莊重轟然響起。
【檢測到超高強度共鳴波動：“百年迷津，一舞得渡”】
【共鳴源：沼澤怪叟（大道的頓悟）】
【共鳴強度判定：傳奇！】
【共鳴點+500點?！?/p>
夜塵凡的心神微微一震，隨即恢復(fù)平靜。這筆巨大的收獲，在他的意料之中。點醒一位走在“道”的門檻上，卻迷途百年的大師，其產(chǎn)生的共鳴，自然非同凡響。
許久，沼澤怪叟的笑聲與哭聲才漸漸平息。他緩緩從地上站起，佝僂的背，在這一刻似乎挺直了些許。他臉上的偏執(zhí)與瘋狂盡數(sh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徹大悟后的寧靜與釋然。
他看著夜塵凡，眼神中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審視與詰問，而是化作了一種同道之間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與感激。
他對著夜塵凡深深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古老而鄭重的大禮。
“老朽公輸盤謝先生……解惑之恩?！彼麍笊狭俗约涸缫驯皇廊诉z忘的真名。
夜塵凡坦然受了這一禮，隨即開口，道明了來意：“公輸前輩，晚輩夜塵凡，此來云夢大澤，是為求一物?！?/p>
“先生但說無妨?！惫敱P的態(tài)度，已是無比恭敬，“先生于老朽，有再造之恩。莫說一物，便是要老朽這條性命，也絕無二話?！?/p>
“晚輩想求的是前輩手中那瓶‘無根重水’?！?/p>
聽到這個名字，公輸盤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自嘲。
“原來是為此物而來?！彼麚u了搖頭，仿佛在看一件微不足道的舊物，“此水于我，不過是當(dāng)年偶然所得，用來測試傀儡抗壓之物罷了。與先生今日所贈之道相比，不過糞土而已?！?/p>
他側(cè)過身，對著那條幽暗的通道，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先生，請隨我來?！?/p>
公輸盤走在前面，步伐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反而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輕快。他一邊走，一邊撫摸著石壁上那些整齊擺放的零件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些孩子……跟了我這么多年，我卻從未真正看過它們一眼?！?/p>
夜塵凡提著木盒，安靜地跟在他身后，穿過那片傀儡的墳場。
這一次他感覺那些靜靜躺在地上的傀儡，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