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窯洞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哨子聲,緊接著是集合的呼喊。
“新兵連集合!實彈訓練!”
“走,去看看!”張大山招呼一聲,帶頭走了出去。肖樂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他想親眼看看,這個時代的武器,在實戰(zhàn)中到底是什么水平。
營地旁一塊相對平坦的山坡被當成了臨時靶場。幾十個新兵蛋子排著隊,神情緊張又興奮。每人手里領到了三發(fā)子彈和一枚…黑乎乎、圓滾滾的,像是鑄鐵疙瘩的東西——邊區(qū)造手榴彈。
“都聽好了!”一個面容嚴肅、聲音洪亮的軍官在訓話,“步槍怎么打,昨天都教了!今天主要練投彈!這玩意兒,拉弦,數(shù)三下,扔出去!要扔遠!扔準!別給老子扔腳底下!”
訓練開始。步槍射擊聲稀稀拉拉,精度感人,大部分子彈不知道飛哪去了。輪到投彈。
一個新兵緊張地拿起手榴彈,用力甩了出去。手榴彈在空中劃過一個低平的弧線,落在三十多米外的一個土坎后面。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十秒…
毫無動靜。
啞火!
“媽的!又是啞彈!”軍官氣得大罵,“下一組!”
又一個新兵上前,拉弦,奮力一擲。這次手榴彈倒是響了,但聲音沉悶,像放了個大炮仗。爆炸點騰起一小團黑煙,地上的泥土只被炸開一個淺淺的小坑,破片稀稀拉拉地濺落在周圍幾米內(nèi)。
“這威力…打兔子都夠嗆!”旁邊一個老兵低聲嘟囔。
第三組。一個新兵顯然過于緊張,拉弦后手一哆嗦,手榴彈沒扔遠,骨碌碌滾到了離隊伍只有十幾米的一個小土溝里!
“臥倒——!”軍官的嘶吼都變了調(diào)。
所有新兵都嚇傻了,有的下意識臥倒,有的呆立當場。
轟——!
這次爆炸聲大了不少,土溝里騰起一股煙塵。但預想中的慘烈場面并未發(fā)生。手榴彈的威力似乎被土溝吸收了大部分,只有零星幾塊破片飛濺出來,打在地上噗噗作響。
“起來!都起來!看看你們那熊樣!”軍官心有余悸地怒吼著,跑過去檢查。土溝里被炸開一個臉盆大的坑,周圍散落著幾塊扭曲變形的鑄鐵片,最大的一塊也就指甲蓋大小。
肖樂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枚啞彈,引信失效。
那枚威力不足的,裝藥松散且受潮,黑火藥燃燒不充分。
那枚差點釀成大禍的,破片設計極不合理,預制的破片槽幾乎沒有作用,爆炸后產(chǎn)生的有效殺傷破片少得可憐!全靠鑄鐵外殼自然碎裂,威力有限且極不穩(wěn)定!
這就是戰(zhàn)士們要用血肉之軀去對抗敵人飛機大炮的武器?肖樂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黃土高原的寒風還要刺骨!
“看到了吧?”張大山不知何時站到了肖樂身邊,聲音低沉沙啞,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刻滿了無奈和痛心,“咱們的‘邊區(qū)造’,十個里面能響六個就不錯了!響了能炸開的,威力也就聽個響!就這,還當寶貝似的,省著用!戰(zhàn)士們沖上去,很多時候就靠一股子血勇之氣,靠扔石頭,靠拼刺刀…”他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槍托,“多少好娃娃…就因為家伙什不頂用,白白送了命啊…”
張大山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砸在肖樂的心上。他看著那些驚魂未定、臉上還帶著后怕和沮喪的新兵,看著土溝里那個象征性的彈坑,看著地上那些毫無威脅的破片…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強烈的沖動在他胸腔里翻涌。
不行!不能這樣!
他是肖樂!是來自未來的軍工工程師!他腦子里裝著超越這個時代幾十年的知識!他不能讓這些年輕的戰(zhàn)士,拿著這種近乎自殺的武器去和武裝到牙齒的敵人拼命!
“班長…”肖樂的聲音有些干澀,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那批手榴彈…我能看看嗎?”
張大山一愣,看著肖樂眼中那團燃燒的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庫房里還有一批剛送來的毛坯彈體!跟我來!”
兩人回到修械所的窯洞。張大山從一個角落的破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幾個黑乎乎、沉甸甸的鑄鐵疙瘩——未裝藥的邊區(qū)造手榴彈彈體。表面粗糙無比,布滿砂眼和氣孔,形狀也歪歪扭扭。
肖樂拿起一個,入手冰涼沉重。他仔細觀察著彈體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只有一個簡單的裝藥腔和安裝引信的螺紋口),又用手指仔細摩挲著彈體光滑的內(nèi)壁和外壁粗糙的鑄造面,眉頭緊緊鎖起。
“材料不行,鑄造工藝太差,砂眼氣孔多,強度低,爆炸時破片少且不規(guī)則…裝藥是黑火藥,威力不足且容易受潮失效…引信結(jié)構(gòu)原始,可靠性差…”他低聲喃喃,無數(shù)改進方案如同潮水般在他腦海中涌現(xiàn):預制破片槽!更穩(wěn)定的炸藥配方!更可靠的引信結(jié)構(gòu)!甚至…外殼材料改用沖壓薄鋼板?不,現(xiàn)在根本做不到!
“肖樂?你嘀咕啥呢?”張大山疑惑地問。
肖樂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班長!這手榴彈…能改!我能讓它更可靠!威力更大!”
窯洞里瞬間安靜下來。趙師傅、老趙、王鐵柱,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訝地看著肖樂。
“改?咋改?”張大山盯著他,“這可是兵工廠統(tǒng)一造的!咱們就一個修械所!”
“不用大改!”肖樂語速極快,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半截,用線綁在木棍上)和一張發(fā)黃粗糙的草紙,“您看!在彈體外殼上,用銼刀或者鑿子,刻上交叉的網(wǎng)格凹槽!不用很深,但要均勻!這樣爆炸時,彈殼就能沿著凹槽碎裂,產(chǎn)生更多、更規(guī)則的破片!殺傷范圍至少能擴大一倍!”
他在草紙上飛快地畫著示意圖,雖然線條簡陋,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
“還有!”他指著彈體底部,“引信這里,加一個薄銅片做的密封墊圈!用咱們熬的土膠密封!能防點潮氣!引信擊發(fā)藥,加點…加點硫磺粉?或者別的?讓我想想…”他努力回憶著更穩(wěn)定可靠的擊發(fā)藥配方,但受限于時代材料,一時有些卡殼。
“最重要的是裝藥!”肖樂指著彈體內(nèi)部的空腔,“黑火藥太松散了,裝填密度要加大!要壓緊實!最好…最好能搞到點硝石或者別的…”他想說硝化棉,TNT,但立刻意識到這是天方夜譚。
窯洞里一片寂靜,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趙師傅和老趙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不解。在彈殼上刻槽?加墊圈?壓緊黑火藥?這聽起來…有點玄乎?
張大山沉默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肖樂畫在草紙上的歪歪扭扭的網(wǎng)格和那個小小的墊圈,又看看桌上那幾個粗糙的彈體。缺了兩根手指的手,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沖鋒路上的年輕面孔,想起了那些因為武器啞火而被敵人機槍掃倒的戰(zhàn)士…想起自己失去的手指,就是因為修理一門膛線嚴重磨損的老炮時炸膛…
“刻槽…加墊圈…壓緊藥…”張大山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在磨砂,“肖樂,你確定…這法子能行?能讓它多炸死幾個鬼子?能讓咱們的娃娃少死幾個?”
肖樂迎著他的目光,斬釘截鐵:“能!肯定能!至少能讓它更可靠,威力更大!班長,試試吧!先拿幾個做試驗!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不費什么事!”
時間仿佛凝固了。窯洞里昏暗的光線在張大山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看著肖樂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燒的光芒,又看了看桌上那幾枚象征著死亡和無奈的鑄鐵疙瘩。
終于,他猛地一跺腳,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重重拍在破桌子上,震得油燈都晃了晃:
“干了!趙鐵錘!拿銼刀和鑿子來!王鐵柱!去找塊薄銅皮!肖樂,你說咋弄,咱們就咋弄!老子倒要看看,你這‘秀才’的法子,能不能讓咱們的‘鐵西瓜’,真他娘的炸出個響動來!”
昏黃的油燈光下,肖樂拿起一枚冰冷粗糙的邊區(qū)造手榴彈彈體,指尖感受著那粗糲的鑄鐵紋理。他拿起一把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銼刀,目光銳利地落在彈體表面,手腕沉穩(wěn)地開始勾勒第一道預制的死亡網(wǎng)格。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伴隨著銼刀摩擦金屬的刺耳聲響,開始了它沉重而不可逆轉(zhuǎn)的轉(zhuǎn)動。
窯洞里,油燈昏黃的光暈搖曳著,將幾個俯身勞作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墻上,拉長、扭曲,如同沉默的剪影??諝饫飶浡F銹、劣質(zhì)煤油、汗水和窯洞特有的土腥氣混合的味道,濃烈得幾乎凝滯。銼刀摩擦金屬的“嚓嚓”聲、小錘敲擊的“叮當”聲、手搖砂輪刺耳的“嘶嘶”聲,構(gòu)成了這里唯一的主旋律。
肖樂坐在一張用破木箱墊高的矮凳上,面前攤開幾支拆解到一半的“漢陽造”步槍零件。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草鞋底傳來,讓他腳趾微微蜷縮。他拿起一根彎曲的撞針,對著油燈光仔細端詳。材質(zhì)低劣,熱處理明顯不過關,尖端已經(jīng)磨禿了。他下意識地在腦海中調(diào)取現(xiàn)代合金鋼的數(shù)據(jù)進行對比,結(jié)果讓他心頭又是一沉。差距,巨大的、令人絕望的差距。
“肖樂哥,”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那個叫王鐵柱的少年,手里捧著一個破舊的搪瓷缸,里面是半缸渾濁的熱水,上面還漂著幾點煤灰?!昂取瓤谒桑俊?/p>
肖樂抬起頭,看到少年凍得通紅、沾滿油污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崇拜。這目光讓他有些不適。他接過缸子,入手溫熱。“謝謝?!甭曇粲行└蓾K畮е还蓾庵氐蔫F腥味和煤煙味,但他還是一口灌了下去,冰冷的身體終于感受到一絲暖意。
“肖樂哥,你剛才修槍栓那手真神!”王鐵柱蹲在旁邊,眼睛盯著肖樂靈活擺弄零件的手指,“張班長都弄不下來的銹死銷子,你滴了點醋,用布裹著鉗子一擰就下來了!咋想的?”
肖樂扯了扯嘴角,沒說話。這不過是利用了醋酸弱酸性腐蝕鐵銹和增加摩擦力的簡單物理化學知識,在這個時代卻成了“神技”。他看著王鐵柱那雙同樣布滿細小傷口和油污、卻異常靈巧的手,心中微動:“想學?”
王鐵柱眼睛瞬間瞪得更圓了,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想!想學!做夢都想!”
“好。”肖樂拿起一根新撞針(同樣是手工打造,粗糙不堪),指著槍機上的安裝槽,“看這里,這個卡槽的角度和深度是關鍵。撞針裝進去,要能自由滑動,但又不能晃蕩太大,否則影響擊發(fā)力度和精度。靠的是手感和經(jīng)驗,一點點試。”他一邊說,一邊將撞針小心地對準位置,用一把自制的小銅錘,輕輕敲擊尾部,動作輕柔而精準。
王鐵柱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別光看手,”肖樂提醒,“看這里?!彼钢册樜膊颗c擊錘接觸的一個微小平面,“這里要打磨光滑,減少摩擦損耗。還有擊錘簧的力道…”他拿起那根細小的彈簧,用手捏了捏,“太軟了,打幾次就疲,撞針力度不夠;太硬了,拉動槍栓費力。得換一根,或者…調(diào)整簧圈間距試試?”
他拿起一把細小的尖嘴鉗,小心翼翼地夾住彈簧末端的一個簧圈,嘗試著將其掰開一點點,增加有效圈數(shù)以降低剛度。這是一個極其精細的活,力道稍大,彈簧就可能報廢。他的手指穩(wěn)定得不像話,在昏黃的油燈下,如同精密儀器。
王鐵柱看得大氣不敢出,連旁邊的趙師傅和老趙也停下了手中的活,湊過來看。趙師傅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斷腿眼鏡,嘖嘖稱奇:“這小子,手指頭跟長了眼睛似的!這活,沒十年老師傅的手感做不來!”
老趙也難得沒抬杠,甕聲甕氣地說:“是塊好料子!比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