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支傷痕累累、如同從泥潭里掙扎出來的后勤分隊，終于穿過隘口，抵達115師指定的外圍后勤保障點——一個位于隱蔽山谷深處、由幾孔天然巖洞和匆忙搭建的窩棚組成的臨時集結(jié)點時，真正的戰(zhàn)爭氣息，如同濃稠的、帶著血腥味的液體，瞬間將他們徹底淹沒。
這里，是戰(zhàn)場洪流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腎”，過濾著從前方輸送下來的“廢料”，又拼命向前線泵送著維系生命的“血液”。
空氣中彌漫的氣味復(fù)雜而濃烈，令人窒息，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是主調(diào)，混雜著刺鼻的消毒酒精（極其稀缺）、劣質(zhì)煙草燃燒的辛辣、人體排泄物的惡臭、汗水的酸餿、以及傷口腐爛所特有的甜膩腥氣。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而混亂的背景噪音：傷員壓抑或無法抑制的痛苦呻吟和哀嚎；軍醫(yī)和衛(wèi)生員嘶啞短促的命令聲：“按住他！”“繃帶！快！”“酒精！誰還有酒精？！”，擔架隊員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遠處炮火連綿的悶雷滾動，還有近處，一種奇異的、如同金屬刮擦骨頭的“嘎吱”聲，那是簡陋的鋼鋸正在截斷無法挽救的肢體…
肖樂一腳踏進這片區(qū)域，胃里殘存的東西再也無法抑制，猛地翻涌上來。他扶著一塊冰冷的巖石，劇烈地干嘔，卻只吐出幾口酸澀的苦水。
眼前的景象沖擊著他的視覺神經(jīng)，巖洞入口處臨時鋪設(shè)的草席和門板上，躺滿了層層疊疊的傷員，灰布軍裝被暗紅的、褐色的血漬浸透、板結(jié)，斷肢的截面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血肉模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看什么看？！”一個滿臉血污和汗?jié)n的衛(wèi)生員猛地抬頭，沖著有些呆滯的肖樂他們吼道，聲音嘶啞而疲憊，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暴躁，“這里是轉(zhuǎn)運點！不是看熱鬧的地方！能動彈的傷員往后方送！死了的…拖到后面溝里埋了！你們是后勤修械的吧？那邊！看到那個窩棚沒有？繳獲的破槍爛炮堆了一地！有本事就去拾掇！別杵在這兒礙事！”他粗暴地揮了揮手，指向山谷深處一個冒著黑煙的簡陋窩棚。
刺鼻的硝煙味和金屬灼燒的氣息從那窩棚方向傳來。肖樂深吸一口混雜著血腥、消毒水和硝煙的冰冷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喉嚨口的腥甜。他拉起幾乎邁不動步的王鐵柱，啞聲道：“走！”
“裝備應(yīng)急保障點”，不過是在山壁凹進去的一小塊避風(fēng)處，用樹枝和破雨布勉強搭起的低矮窩棚。棚子里彌漫著濃烈的硝煙味、機油味和金屬灼熱的焦糊氣。地上、簡陋的木架上，雜亂無章地堆滿了剛從火線上送下來的日軍裝備殘骸，如同一個冰冷的金屬墳場。
幾挺歪把子機槍（大正十一式輕機槍）被拆開了大半，槍管扭曲變形，彈斗供彈裝置碎裂。幾具擲彈筒（八九式擲彈筒）的底座崩裂，筒身布滿凹坑和劃痕。更多的是成堆的“三八大蓋”（三八式步槍），有的槍托粉碎，有的槍管彎曲，有的干脆只剩下半截槍身。一些沾著血污和腦漿的鋼盔、破碎的望遠鏡、扭曲的刺刀散落其間。幾個同樣穿著灰布軍裝、但明顯是修械所抽調(diào)來的戰(zhàn)士，正蹲在地上，就著窩棚中央一堆篝火（用來加熱工具和零件）的光亮，滿頭大汗地忙碌著。他們用簡陋的銼刀、錘子、鋼鋸，試圖修復(fù)那些損壞相對輕微的武器，動作粗糲卻帶著一種爭分奪秒的狠勁。
“三號區(qū)域！急要兩挺能打響的歪把子！鬼子反撲了！火力壓不??！”一個通信兵猛地沖進窩棚，嘶聲吼著，丟下這句話又旋風(fēng)般沖了出去。
負責這里的一個黑臉班長（臉上有塊明顯的燙傷疤）猛地抬起頭，眼睛布滿血絲，吼道：“催命??！老子變不出來！老孫！那挺歪把子撞針配好了沒有？！”
“班長！撞針斷了！沒備用的！用銼刀磨了個臨時的…不知道頂不頂用！”一個蹲在角落、頭發(fā)花白的老戰(zhàn)士滿頭大汗地抬起頭，手里捏著一根用鋼銼手工磨制的、形狀粗糙的金屬桿。
“頂不上也得頂！裝上！快！送過去！”黑臉班長吼道。
肖樂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他擠到那個老戰(zhàn)士身邊，蹲下，那挺歪把子機槍的槍機被拆開，關(guān)鍵的撞針部件位置空空如也。老戰(zhàn)士正小心翼翼地將那根手工打磨的、表面還帶著銼痕的“撞針”往復(fù)進簧里裝。肖樂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那根手工撞針的尾部形狀和尺寸與標準件明顯不符，強行裝上，要么卡死無法擊發(fā)，要么強度不夠，擊發(fā)幾次就會斷裂甚至炸膛！
“等等！”肖樂脫口而出，沾滿血污和油泥的手下意識地伸了過去，“這樣不行！尾部尺寸大了，會卡住復(fù)進簧！強行裝上去，要么打不響，要么會…”
“你誰啊？！”黑臉班長猛地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肖樂，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少他娘的指手畫腳！前線等著救命！有本事你給老子變根新的出來！”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肖樂臉上。
肖樂被噎得一時語塞。是啊，變？拿什么變？在這冰冷的金屬墳場里？
“肖樂哥…撞針…是不是要這個樣子的？”一個怯生生的、帶著顫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肖樂和王鐵柱同時轉(zhuǎn)頭。只見王鐵柱不知何時也蹲了下來，他攤開沾滿泥污的小手，掌心里靜靜躺著一根沾著些許油污、閃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長條形物件！那物件一端是規(guī)則的圓柱體，另一端則是精密加工出的、帶有限位凸緣的尖錐狀擊發(fā)頭！工藝精湛，表面光滑，顯然是標準的制式零件！
正是之前李云龍隊伍里那個背著迫擊炮座鈑的戰(zhàn)士腰間晃蕩的備用零件！
“這…這哪來的？”肖樂震驚地問。
“剛才…剛才在隘口…那個背鐵板的兵跑過去的時候…掉…掉下來的…我…我就撿了…”王鐵柱的聲音越來越小，小臉上滿是緊張和不安，仿佛做錯了事，“我…我看它亮閃閃的…像…像個大釘子…想著…想著肖樂哥修東西可能用得上…”
肖樂的心臟狂跳起來！他一把抓過那根撞針！冰冷的、標準的金屬質(zhì)感！他立刻將其與那挺歪把子機槍的撞針孔位進行比對——嚴絲合縫！這就是原裝的標準撞針！
“就是它！”肖樂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他轉(zhuǎn)向那個目瞪口呆的老戰(zhàn)士，“快！裝上試試！”
老戰(zhàn)士如夢初醒，一把搶過那根“天降神針”，三下五除二，精準地裝入槍機?！斑青辏 币宦暻宕嗟膹?fù)位聲！他拉動槍栓，動作流暢！
“成了！真成了！”老戰(zhàn)士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黑臉班長也湊了過來，看著那挺瞬間“復(fù)活”的歪把子，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神了！小子！快！把這寶貝疙瘩送三號區(qū)域！快！”他指著王鐵柱，又猛地看向肖樂，“你！還有你！別傻站著！那邊！那堆三八大蓋！把能用的槍栓、能用的刺刀座都給老子拆下來！拼！給老子拼出能打響的槍！快！”
命令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絲絕處逢生的狂喜。肖樂和王鐵柱立刻被這巨大的需求洪流卷入。肖樂顧不上掌心的劇痛，抓起一把沾滿油污的扳手，撲向那堆“三八大蓋”的殘骸。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快速篩選著：這支槍管筆直但槍栓損壞，那支槍栓完好但槍托粉碎，另一支刺刀座完整但準星歪了…他需要的是可用的核心功能部件！
“柱子！把那堆槍栓都拿過來！按編號放好！老趙！幫我把這支的護木拆了！”肖樂嘶啞地指揮著，聲音在嘈雜的窩棚里顯得有些微弱，卻異常清晰。他沾滿血污的手指靈活地在冰冷的金屬部件間翻找、拆卸、組合。扳手擰動螺絲的“咔噠”聲，鉗子剪斷廢棄零件的“咔嚓”聲，槍栓復(fù)位的清脆撞擊聲…這些冰冷的聲音，竟成了此刻對抗外面那無邊無際的痛苦呻吟和死亡氣息的唯一武器。
王鐵柱像個小陀螺，在零件堆和肖樂之間穿梭，將一個個沾著油泥的槍栓、撞針、擊針簧準確地遞到肖樂手邊。他臉上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專注的神情取代，動作越來越麻利。老趙也悶頭配合著，用鋼鋸鋸掉無法修復(fù)的部件，用銼刀打磨著接口。
時間在瘋狂的搶修中飛逝。窩棚里篝火的影子在巖壁上瘋狂跳躍。外面的炮聲、槍聲、喊殺聲如同洶涌的潮水，時起時伏，每一次密集的爆發(fā)都讓窩棚里的空氣凝固一瞬。
突然，“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不遠處的山梁后炸開！距離如此之近，震得整個窩棚都劇烈搖晃！頂棚的塵土簌簌落下！火光瞬間映紅了窩棚入口！
“是鬼子的山炮！打到我們側(cè)后了！”窩棚外傳來喊叫！
緊接著，一陣密集的、如同爆豆般的重機槍掃射聲撕裂了空氣！“噠噠噠噠噠——！”子彈如同冰雹般潑灑在窩棚前方的巖石和土坡上，激起一溜溜刺眼的火星和煙塵！碎石和土塊噼里啪啦地砸在窩棚的破雨布上！
“臥倒！”黑臉班長厲聲嘶吼！窩棚里的人條件反射般撲倒在地！
子彈呼嘯著從低矮的窩棚上方掠過，尖銳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獰笑！幾顆流彈“噗噗”地穿透了破舊的雨布棚頂，打在窩棚內(nèi)側(cè)的巖壁上，濺起一串串火星和碎石！一塊灼熱的彈片帶著刺耳的尖嘯，擦著肖樂的頭皮飛過，“當啷”一聲砸在他身后那堆廢鐵上！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貼近！肖樂能清晰地感覺到子彈高速掠過時帶起的灼熱氣浪，能聞到彈頭摩擦空氣產(chǎn)生的刺鼻硝煙味！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讓他渾身僵硬冰冷，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沉浸在搶修中的專注被徹底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對死亡的巨大恐懼！
炮擊和機槍掃射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肖樂掙扎著抬起頭，臉上沾滿了泥土和冷汗。他看向懷中被自己護住的那支剛剛拼裝好的三八大蓋，冰冷的槍身沾上了他掌心的血污。
“都…都沒事吧？”黑臉班長第一個爬起來，聲音嘶啞，臉上那道傷疤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猙獰。
“沒…沒事…”老趙咳嗽著，從地上爬起。
“肖樂哥…”王鐵柱也掙扎著坐起來，小臉上驚魂未定。
肖樂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那支沾著自己血污的三八大蓋遞給旁邊一個等待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接過槍，拉動槍栓，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眼神里閃過一絲光亮，對著肖樂用力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沖出了硝煙未散的窩棚。
肖樂低頭，看著自己掌心再次崩裂、滲出血珠的傷口。那冰冷的金屬槍管留下的觸感，和此刻傷口的灼痛，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他沾滿血污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旁邊那堆日軍裝備殘骸中一根扭曲的槍管。冰冷的金屬，帶著硝煙的余溫和血腥的氣息。
窩棚外，抬送傷員的擔架隊如同永不停歇的灰色河流，源源不斷地淌過。哀嚎聲、命令聲、槍炮的呼嘯聲…這一切構(gòu)成了戰(zhàn)場最原始、最殘酷的交響。肖樂的目光越過窩棚低矮的入口，望向炮火最密集的方向，那里，火光映紅了天際線，如同地獄熔爐的爐口。
冰冷的金屬在戰(zhàn)士滾燙的手中咆哮，溫熱的鮮血在凍土上無聲流淌。而他手中冰冷的工具和腦海里那些尚未成型的圖紙，是這熔爐中唯一能捕捉到的、屬于“制造”而非“毀滅”的微弱星火。他深吸一口氣，混雜著硝煙、血腥和金屬焦糊味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清醒。他再次拿起扳手，沾血的手指堅定地伸向下一支扭曲變形的擲彈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