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洞內(nèi)，油燈昏黃的光線在凹凸的巖壁上投下鬼魅般搖晃的陰影。那臺老舊的皮帶車床沉默地矗立在角落，鑄鐵身軀流淌著油污的暗光，像個漠然的旁觀者。工人們沉默地回到位置，敲打聲和銼刀摩擦聲再次響起，卻沉悶壓抑，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
肖樂默默走到自己的工具袋旁，蹲下。他掏出那塊包著撞針的破布，那根沾滿泥土、火藥殘渣和幾不可察血痕的冰冷金屬靜靜躺著，那個微小的致命豁口在昏光下依舊清晰。指尖傳來的冰冷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讓他胃里一陣翻攪。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二柱模糊的手臂和李云龍餓狼般的眼神，用破布仔細(xì)包好撞針，塞進(jìn)袋底，仿佛掩埋恐懼。抓起銼刀，走向一堆待修的漢陽造槍栓。只有冰冷的金屬和需要全神貫注的銼痕，才能暫時麻痹神經(jīng)，驅(qū)散那被覬覦的寒意。
三天后，黎明前的寒意最重。肖樂是被一陣壓抑的喧嘩吵醒的。他披上單薄的破襖，掀開窯洞口的草簾，一股混雜著血腥、硝煙和金屬銹蝕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立，睡意全無。
窯洞前的空地上，仿佛一夜之間堆起了一座小山！不，是幾座小山！
一堆是扭曲變形的鋼鐵殘骸，依稀可辨是卡車、摩托車的骨架，輪胎早已燒成焦黑的膠皮，沾滿凝固的泥漿和暗褐色污跡，散發(fā)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機油泄漏的腥氣。另一堆則是密密麻麻、長短不一的槍械，大部分是沾滿泥污和干涸血跡的三八式步槍，槍托斷裂、槍管彎曲的比比皆是，像一片被風(fēng)暴摧折的黑色蘆葦。旁邊散落著幾挺歪把子輕機槍，槍身上布滿了彈痕和撞擊的凹坑，彈斗歪斜，有的連腳架都斷了。最觸目驚心的是角落那幾門九二式步兵炮和八九式擲彈筒，炮管上布滿煙熏火燎的痕跡，有的炮盾被穿甲彈撕裂，扭曲著巨大的豁口，粗短的擲彈筒筒身上沾著不知是油泥還是血肉的粘稠物。
十幾名滿身疲憊、軍裝破舊的后勤運輸隊員正沉默地從幾輛同樣破舊的大車上往下卸貨，動作粗糲而麻木。金屬碰撞的鈍響，重物落地的悶響，在這冰冷的清晨格外刺耳。
“動作快點！天快亮了！”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運輸隊長啞著嗓子催促，他胳膊上纏著滲血的繃帶，眼神里只有麻木的疲憊，“清點完趕緊入庫！都是前線兄弟們拿命換來的！”
幾個修械所的老工人圍上去，用腳撥拉著那些冰冷的鋼鐵和破爛的槍械，臉上沒有喜悅，只有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老張，這…這咋弄??？”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技工指著那堆扭曲的卡車殘骸，聲音發(fā)苦，“這都成廢鐵渣了，燒得媽都不認(rèn)識了！”
“還有這些槍，”另一個工人撿起一支槍管彎成弧形的三八槍，掂量了一下，又無奈地丟回堆里，“膛線都磨平了，槍機銹死，跟燒火棍有啥區(qū)別？”
“這歪把子，”老技工又走到一挺機槍旁，用扳手敲了敲那布滿彈痕、嚴(yán)重變形的散熱套，“散熱片都打爛了，槍管估計也廢了，修？拿啥修？神仙來了也搖頭！”
“都閉嘴！”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吼從肖樂身后傳來。張大山不知何時也出來了，披著那件磨得發(fā)亮的舊軍大衣，臉色比黎明前的天色還要陰沉。他缺指的手叉在腰間，目光掃過那幾座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戰(zhàn)利品山”，腮幫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動了幾下，最后落到那幾個唉聲嘆氣的老工人身上，眼神凌厲如刀，“廢鐵？燒火棍？前線兄弟拿命換回來的東西，在你們嘴里就這德性？！都給老子收進(jìn)去！庫房堆不下，就堆窯洞后面！一塊鐵片、一顆子彈殼都不許落下！這是命令！”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和憋屈的怒火。工人們噤若寒蟬，不敢再抱怨，沉默地開始搬運那些沉重的、冰冷的、帶著硝煙和血腥的“破爛”。
肖樂站在一旁，清晨的寒風(fēng)穿透他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冷。但他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釘在那堆“破爛”上。在張大山和那些老工人眼里，這是廢鐵，是絕望。但在他的眼中，這些沾滿泥污和血跡的殘骸，卻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冰冷的光芒。
那不是絕望，是礦藏！
他看到了那些扭曲變形的卡車底盤上，粗壯的傳動軸、堅固的差速器外殼、甚至發(fā)動機缸體上某些結(jié)構(gòu)完好的附件——這些都是極其稀缺的、可以拆解利用的高強度鋼材和鑄造件！那些被打斷的炮管，內(nèi)部也許還有可用的膛線基體，可以截取加工成其他工具的核心部件！那些布滿彈痕的歪把子機槍，雖然散熱套變形，但槍管主體、槍機組件、甚至復(fù)雜的曲柄連桿機構(gòu)，只要核心部件沒徹底碎裂，就有修復(fù)的可能！那堆看似毫無價值的步槍里，完好的槍機、撞針、復(fù)進(jìn)簧、甚至完好的木制槍托，都是寶貴的零件儲備！
他的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不合時宜地加速跳動起來。一種近乎職業(yè)本能的興奮，壓過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血腥和沉重的壓抑。他仿佛看到了一把把隱藏的鑰匙，就埋藏在這片冰冷的金屬廢墟之下。
“柱子！”肖樂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叫住正費力拖著一支破槍的王鐵柱。
王鐵柱停下，茫然地看向他。
“去找?guī)讐K大木板，還有墨斗，粗炭筆！”肖樂語速很快，目光依舊在那堆“破爛”上逡巡，“再拿幾個空的彈藥箱過來，要大點的！”
王鐵柱不明所以，但看到肖樂眼中那不同于往日壓抑的亮光，下意識地點點頭，轉(zhuǎn)身跑去找東西。
肖樂不再理會周圍，他像一頭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狼，快步走到那堆槍械前。他不再像老工人們那樣用腳隨意撥拉，而是蹲下身，不顧泥污和冰冷的金屬，開始仔細(xì)地、近乎虔誠地分揀。他拿起一支槍托碎裂的三八槍，手指靈活地卸下槍機，仔細(xì)檢查內(nèi)部彈簧和撞針的磨損情況，又快速放下，拿起另一支槍管彎曲但槍機完好的……他的動作迅速而專注，仿佛周遭的寒冷、血腥氣和張大山陰沉的目光都不復(fù)存在。
很快，王鐵柱氣喘吁吁地搬來了幾塊破木板和找來的工具。肖樂立刻指揮他將木板靠墻支起來，形成幾個簡陋的“展示板”。他自己則拿起粗炭筆，在木板上飛快地畫起來。
他畫得很快，線條雖然粗獷，卻異常清晰準(zhǔn)確。第一塊木板上，他勾勒出一個分門別類的框架圖：
“可修復(fù)槍械核心部件區(qū)：槍機組件（撞針、擊針簧、閉鎖塊）、槍管（膛線完好段）、復(fù)進(jìn)簧、扳機組、保險裝置……”
“待拆解利用金屬區(qū)：高強度傳動軸鋼材、炮管合金鋼基材、發(fā)動機缸體鑄鐵、散熱片銅材……”
“廢品回收區(qū)：嚴(yán)重變形結(jié)構(gòu)件、無法修復(fù)槍管、徹底碎裂部件（回爐重熔）……”
旁邊還用小字標(biāo)注著初步的篩選標(biāo)準(zhǔn)：“槍機動作是否順暢？閉鎖是否可靠？撞針尖是否完整？槍管膛線磨損度檢查……”
第二塊木板上，他畫出了一個簡單的“修復(fù)流水線”示意圖：
“分揀初篩（按部件功能分類） → 清洗除銹（土法堿液池、物理打磨） → 損傷評估（卡尺、經(jīng)驗判斷） → 修復(fù)加工（簡易車床鉆孔/打磨、手工銼修、零件替換、熱處理回火） → 裝配測試 → 成品標(biāo)記入庫”
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旁邊，都標(biāo)注著所需的關(guān)鍵工具或替代方案，比如“簡易車床加工炮管截取”、“手工銼修撞針替代品”、“利用廢槍托改制工具手柄”……
第三塊木板，則密密麻麻羅列著眼前最急需的工具和材料清單：
“急需：更大功率簡易鉆床（可利用卡車發(fā)動機曲軸改制動力）、小型鍛造爐（修復(fù)彎曲槍管、撞針回火）、不同規(guī)格銼刀組（至少十把）、簡易熱處理用焦炭、淬火油（可用桐油替代）、硬質(zhì)合金鉆頭（極度稀缺?。?、不同規(guī)格彈簧鋼絲（拆解廢槍收集）……”
當(dāng)肖樂放下炭筆時，三塊簡陋的木板，如同三幅作戰(zhàn)地圖，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那粗獷的線條和簡潔的文字，仿佛帶著一種魔力，將眼前那堆令人絕望的“破爛山”，瞬間分解、提煉、賦予了新的生命路徑。
原本麻木搬運的工人們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圍攏過來。連那幾個老技工也湊上前，瞇著眼，仔細(xì)辨認(rèn)著木板上的圖和字。窯洞前死寂的壓抑，被一種新奇的、帶著探究的低語取代。
“咦？這…這堆廢鐵還能這么分？”一個年輕工人指著分類圖，小聲嘀咕。
“槍機…撞針…復(fù)進(jìn)簧…對呀，這支槍廢了，可這撞針看著還行！”另一個工人拿起一支破槍比劃著。
“肖技術(shù)員這腦子…咋長的？流水線？像被服廠那樣？”有人看著第二塊木板，滿臉驚奇。
“鉆床…鍛造爐…焦炭…”老技工老張盯著第三塊清單，缺了門牙的嘴咧開，露出苦笑，“這些東西…難啊…”
張大山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站在人群外圍，臉色依舊陰沉，但鷹隼般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那三塊木板上，尤其是那清晰無比的分類圖和流水線示意圖。他缺指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眼神深處，那長久積壓的憋屈和憤怒似乎被什么觸動了一下，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微光——有震驚，有審視，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動搖？
肖樂沒有看張大山，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金屬銹蝕和硝煙味道的冰冷空氣，拿起一支剛剛分揀出來的、槍管彎曲但槍機完好的三八式步槍，又撿起旁邊另一支槍托碎裂、但槍管相對完好的破槍。他將兩支槍并排放在地上，指著它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技術(shù)權(quán)威：
“大家看，這支槍，槍管彎了，報廢了。但它的槍機，”他“咔嚓”一聲利落地卸下槍機，高高舉起，黃銅的撞針在晨光下閃著微光，“內(nèi)部彈簧有力，撞針尖完好，閉鎖可靠！再看這支，槍托碎了，但槍管膛線磨損不大，只是槍機內(nèi)部撞針斷了，復(fù)進(jìn)簧疲軟！”
他放下槍機，目光掃過圍攏的眾人，最后落在那堆“破爛山”上：“它們單獨都是廢品！但只要我們把完好的部件拆下來，重新組合——用這支的槍管，配上那支的槍機！或者，把幾支槍里完好的撞針、復(fù)進(jìn)簧拆出來，替換掉那些損壞的部件！我們就能拼湊出能用的槍！這，就是這些‘破爛’的價值！”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有力，指著那三塊木板：“這堆東西，不是廢鐵！是金礦！是我們修械所起死回生、支援前線的命根子！按照這個法子，分類、清洗、拆解、修復(fù)、替換、重組！把它們骨頭縫里的油都榨出來！一支槍，哪怕我們只修復(fù)一支槍，送到前線戰(zhàn)士手里，就能多殺一個鬼子！我們修的不是槍，是前線兄弟的命！”
最后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工人的心上。
短暫的沉寂后，人群里爆發(fā)出壓抑的騷動。
“對！肖技術(shù)員說得對！拆零件！拼！”
“我眼力好，我來分揀槍機！”
“我去弄堿水，先洗去泥巴油污！”
“老張，你不是會打鐵嗎？那簡易鍛造爐，咱們試試？”
工人們的眼神變了，不再是面對廢鐵的麻木和絕望，而是燃起了一種近乎淘金般的狂熱和希望。他們不再需要張大山的呵斥，自發(fā)地開始按照木板上的分類圖，涌向那堆“破爛山”，開始更加仔細(xì)、更加有目的地分揀起來。
張大山站在原地，依舊沒說話，臉色變幻不定。他看著肖樂被工人們圍在中間，指揮若定，看著那三塊簡陋卻仿佛蘊藏魔力的木板，看著工人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干勁……他缺指的手緊緊攥著，又慢慢松開。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破爛山”，眼神深處那積壓的憋屈和憤怒，似乎被一種更復(fù)雜的、帶著巨大壓力的期待，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