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了城市。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聽雨軒殘破的屋頂和臨時搭建的防雨棚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
狂風裹挾著水汽，從破損的門窗灌入，冰冷刺骨。
林晚和老吳被困在了聽雨軒的主廳里。
他們原本在進行緊急的梁架支撐作業(yè)，暴雨驟至，電路跳閘，唯一的出口也因為狂風卷起的雜物被暫時堵住了。
應急燈微弱的光線在風雨飄搖的廳堂里搖曳，映照著腐朽的木結構和滿地狼藉。
“這鬼天氣！”
老吳裹緊了外套，擔憂地看著外面白茫茫的雨幕，
“得等風雨小點才能清理出口了。
小林，你還好吧？臉色這么白?！?/p>
林晚靠著一根還算穩(wěn)固的柱子，抱著雙臂，臉色確實比平時更蒼白。
她不是怕黑，也不是怕冷。
是這風雨交加的昏暗環(huán)境，這腐朽木頭在潮濕中散發(fā)的特殊氣味……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扯著她記憶的傷口。
五年前，沉沙巷強拆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暴雨將至的陰沉下午。
推土機的轟鳴，父親的怒吼，人群的嘈雜，還有……那令人窒息的塵土味和木頭被強行撕裂的刺耳聲響……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深呼吸，指甲卻深深掐進了掌心。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汽車引擎聲穿透了雨幕。
兩道刺眼的車燈光柱劃破雨簾，停在了聽雨軒外。
車門打開，一道高大的身影撐著黑傘，頂著狂風暴雨，大步朝著被雜物半掩的門口走來。
是江臨。
他身后跟著打著另一把傘的陳默。
陳默費力地搬開堵門的雜物，江臨收起傘，帶著一身濕冷的水汽踏了進來。
應急燈光下，他深邃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柱子邊的林晚，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時，眉心狠狠一蹙。
“江總？”老吳驚訝地叫出聲。
“雨太大，方啟明說你們可能被困在這里?！?/p>
江臨的聲音在風雨聲中顯得格外低沉。
他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環(huán)境和跳閘的配電箱，
“陳默，聯(lián)系最近的工程隊，帶發(fā)電機和清理工具過來，快！”
“是，江總！”
陳默立刻拿出手機走到信號稍好的角落。
江臨走到林晚面前，脫下了自己半濕的大衣，不由分說地要披在她身上。
“不用！”
林晚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聲音帶著應激的尖銳。
動作太大，她腳下一滑，踩到一塊濕滑的腐朽木板，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小心！”江臨眼疾手快，長臂一伸，一把攬住了她的腰，將她穩(wěn)穩(wěn)地帶入懷中。
那一瞬間的接觸，隔著潮濕的衣物，林晚卻仿佛被烙鐵燙傷！
五年前混亂推搡的記憶碎片和此刻的驚恐交織在一起，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抗拒和深埋的恐懼！
“放開我！”
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血痕，
“別碰我！滾開！”
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充滿了絕望的恐懼，仿佛他是洪水猛獸。
江臨的手臂僵住了，被她眼中那種純粹的、幾乎要撕裂靈魂的驚懼刺痛。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林晚踉蹌著后退幾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磚墻上，才勉強站穩(wěn)。
她急促地喘息著，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戒備又絕望地盯著他，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混著眼角控制不住溢出的生理性淚水。
“林晚……”
江臨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和無措。
他看著手背上被她抓出的血痕，再看看她驚恐絕望的眼神，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窒息的沉重感攫住了心臟。
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自己（或者說他所代表的江氏）給她造成的創(chuàng)傷有多深。
這不僅僅是恨，是刻入骨髓的恐懼。
老吳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想上前又不敢。
“我……”
江臨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向前一步。
“別過來！”
林晚厲聲喝止，身體緊緊貼著墻壁，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她的目光越過他，死死盯著主廳角落一根半塌的雕花木柱。
應急燈的光線恰好照亮了柱子根部被雨水沖刷出的一小片區(qū)域，那里似乎露出了什么東西的一角。
那是一個被深埋在泥土和碎木屑下的、深棕色的皮質(zhì)小角。
非常眼熟！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不顧一切地推開擋在身前的江臨，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撲倒在泥濘濕冷的地面上，徒手瘋狂地扒開周圍的碎木和泥土！
江臨和老吳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
“小林！你干什么？危險！”
老吳驚呼。
林晚充耳不聞，她的手指被尖銳的木刺劃破，滲出血絲，卻毫不在意。
很快，一個沾滿泥污、被壓得有些變形的舊式牛皮工具袋被她挖了出來！
她顫抖著雙手，拂去袋子上的污泥。
袋子邊緣，用細密的針腳繡著一個小小的、有些褪色的“林”字。
是父親的工具袋！
是父親最珍視的、裝著祖?zhèn)鞯窨坦ぞ吆驮O計圖稿的袋子！
五年前強拆時，混亂中丟失了！
怎么會……怎么會埋在這里？
難道聽雨軒和沉沙巷老宅……
一個驚人的、帶著血色脈絡的猜想，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
她緊緊抱著那個冰冷濕透的工具袋，仿佛抱著父親殘留的最后一點溫度。
再也控制不住，將臉深深埋進滿是泥污的袋子上，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風雨飄搖的破敗廳堂里低低響起。
江臨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那個蜷縮在泥濘中、抱著一個舊工具袋痛哭失聲的纖弱身影，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個在推土機前絕望哭喊的少女。
冰冷的雨水仿佛順著他的脊椎一路蔓延，凍結了四肢百骸。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帝國基石之下，埋葬著怎樣無辜的血淚和無法挽回的破碎人生。
他握緊了拳頭，手背上被她抓出的傷痕隱隱作痛，卻遠不及此刻心頭那陌生的、沉甸甸的鈍痛。
風雨聲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她壓抑的、令人心碎的悲鳴。
林晚壓抑的嗚咽像細小的冰錐，狠狠扎在江臨心上。
他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她，仿佛一尊被強行打碎的冰雕，露出內(nèi)里鮮血淋漓的創(chuàng)口。
風雨聲、老吳焦急的呼喊似乎都模糊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蜷縮在泥濘里、死死抱著舊工具袋的身影。
他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想上前，腳步卻像灌了鉛。
那雙充滿驚懼絕望的眼睛還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陳默帶著工程隊的人冒著大雨沖進來，清理出口，架設應急發(fā)電機。
明亮的燈光瞬間驅散了廳堂的昏暗，也照亮了林晚臉上的狼狽——泥污、淚痕，還有被木刺劃破滲血的手指。
她似乎被燈光刺激，猛地抬起頭，眼神空洞了一瞬，隨即被一種近乎兇狠的戒備取代。
她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抱著那個工具袋掙扎著站起來，背脊挺得筆直，仿佛剛才的崩潰從未發(fā)生。
“小林……”
老吳心疼地想扶她。
“我沒事，吳工?！?/p>
林晚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冷靜，
“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都記錄好了嗎？”
“記……記好了?！?/p>
老吳看著她慘白的臉，欲言又止。
“那就好?！?/p>
林晚不再看任何人，包括幾步外沉默佇立的江臨。
她抱著那個沾滿污泥的工具袋，像抱著最后的鎧甲，徑直穿過忙碌的工人，走出了風雨飄搖的聽雨軒，走進外面傾盆的雨幕中，身影很快被雨簾吞沒。
江臨的目光追隨著她消失的方向，手背上被她抓出的傷痕在燈光下格外刺目。
陳默低聲匯報：
“江總，工程隊說現(xiàn)場需要加固，雨停前不能再進人了。
您……”
“回公司。”
江臨的聲音冷硬，聽不出情緒。
他轉身，大步走向門口，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夜里，留下滿室狼藉和一片壓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