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的燈光太亮了。刺得我眼睛發(fā)疼。顧遠(yuǎn)站在展廳中央,
對著滿座賓客宣布要為我補辦一場大型畫展。他說五年前我們初創(chuàng)畫廊時太拮據(jù),
沒能好好辦一場。他說這次要讓我所有的水墨作品都配上最好的燈光。他說這些話時,
目光溫柔地落在我臉上。賓客們鼓掌,鎂光燈閃爍,
我?guī)缀跻嘈胚@就是我們苦盡甘來的時刻。然后他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看到他表情的瞬間,我就知道是沈白的消息。這種表情,五年來我已見過太多次。
也只有沈白,才能讓向來穩(wěn)定的他露出如此驚慌的表情。他湊到我耳邊:“墨墨,
策展人那邊出了點問題,我得去處理一下?!彼B撒謊都這么拙劣,但我沒有拆穿。
因為我的視野邊緣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黑斑,醫(yī)生說我最多還有八個月就會完全失明。
1其實我比顧遠(yuǎn)更早看到那條信息。當(dāng)時我正在調(diào)整《山雨欲來》的展位角度,
這幅畫是我新系列的開篇,這次畫展我來說極為重要。
而手機就在這時彈出沈白的消息:“程墨,這次我真的畫不出來了,你贏了。
”我盯著那行字出神。沈白從不輕易認(rèn)輸,她發(fā)這樣的消息,從來都不是真的認(rèn)輸,
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宣戰(zhàn)——果然,不過片刻,顧遠(yuǎn)的手機就響了。我看著他快步離去的背影,
甚至都沒來得及和現(xiàn)場幾位重要的賓客打招呼。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永遠(yuǎn)從容的畫廊主理人,
連西裝后擺翹起來了都沒注意到?!俺汤蠋?,顧總這是?”助理小聲問我。“不用管他。
”我伸手撫平被碰歪的作品標(biāo)簽,“展柜溫度再調(diào)低兩度,水墨作品怕潮。
”卻在轉(zhuǎn)身時不小心撞到展墻拐角,膝蓋立馬傳來尖銳的疼痛。
我今天穿了新中式的盤扣長裙,布料摩擦傷口的感覺格外清晰,肯定是青了。
顧遠(yuǎn)的匆匆離去引起現(xiàn)場一陣騷動,賓客們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端起茶杯,
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手抖得厲害。“墨墨!”蘇硯穿過人群握住我的手腕,“顧遠(yuǎn)人呢?
《墨韻東方》的主編等著采訪你們呢。”我咽下嘴里微涼的茶,茶湯苦澀,
一路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叭フ饶硞€人的藝術(shù)生命了?!碧K硯瞬間了然。她是我美院室友,
見證過我和沈白所有的明爭暗斗?!案魑弧保K硯突然提高聲調(diào),
“程老師最近為了籌備畫展,手腕的舊傷又復(fù)發(fā)了,需要稍作休息。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
由我代為主持?!彼贿呎f著,一邊攬過我的肩膀,將我?guī)щx人群中心。我感激地看她一眼,
還沒開口,手機就再次震了起來。我看著屏幕上不斷閃爍的“媽媽”,
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通。“媽......”剛接通,
母親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從電話那端傳來:“程墨,你還有心思辦展?白白一天沒吃東西了!
她要是餓出個好歹,你對得起你舅舅嗎?你趕緊給我滾回來!”電話那端的聲音尖銳刺耳,
我下意識地將手機拿遠(yuǎn)了一些。原來這次,沈白玩的是絕食?!邦欉h(yuǎn)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嗎?
”我摩挲著手上的茶杯,“怎么,難道還要我把手指切下來給她當(dāng)畫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然后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你是怎么跟我說話的??。?/p>
你知不知道白白為什么畫不出來?就是因為看到你的展訊!她從小就讓著你,
從小就比你懂事,你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就非要逼死她嗎?”我沒有說話,抬起頭,
看見玻璃展柜反射出自己扭曲的臉。十五歲那年,沈白把我推下畫室樓梯時說:“程墨,
你是永遠(yuǎn)爭不過我的?!碑?dāng)時我摔斷了右手腕骨,
而沈白哭著對聞聲趕來的母親說:“是墨墨自己沒站穩(wěn)摔下去的,
我好害怕……”母親抱著她安慰,大聲的罵我不省心,罵我嚇壞了妹妹,
甚至沒注意到我已經(jīng)變形的手腕。就像現(xiàn)在,她把自己鎖在工作室絕食,
所有人卻覺得是我害的。掛斷電話,我扶著桌子坐下來。右眼的黑斑好像又?jǐn)U大了一圈,
像一滴墨落在水面上。2凌晨兩點。玄關(guān)處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顧遠(yuǎn)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我正在給膝蓋涂藥,紫紅色的瘀痕在雪白肌膚上格外刺眼。
“怎么弄的?”他在我面前蹲下,視線落在我的膝蓋上,眉頭微蹙。他伸出手,
想碰我的傷口,卻被我側(cè)身躲開,他伸過來的手尷尬的懸在半空中。“顧遠(yuǎn),解約吧。
”我垂著眼,擰緊藥膏蓋子,“等展期結(jié)束,我就退出畫廊?!彼┰谠?,
喉結(jié)動了動:“墨墨,你別這樣,白白這次真的……”“真的江郎才盡了?”我抬頭看他,
客廳的夜燈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所以她用絕食來威脅你,讓你去幫他找靈感?
就像三年前,偷我的素描本那樣?”顧遠(yuǎn)一怔,臉上閃過驚訝和慌亂,
他沒想到我會再次提起這件事,提起那個我們都不再輕易觸碰的禁區(qū),
那是我們第一次激烈爭吵的導(dǎo)火索。當(dāng)年,沈白在她的首個大型個展上,
展出了一組名為《記憶迷宮》的裝置藝術(shù),那些由破碎鏡面、交錯光影構(gòu)成的裝置,
驚艷了所有人。評論家們盛贊她“用極具當(dāng)代性的語言解構(gòu)了記憶的虛幻與真實”,
是“年度最具靈氣與沖擊力的新人”。多么光彩奪目。但只有我知道,
那組裝置最核心的創(chuàng)意,
全部出自我那本莫名消失的速寫本——那上面是我多年來對傳統(tǒng)水墨進行解構(gòu)與重構(gòu)的草圖,
是我一筆一畫勾勒出的關(guān)于山、水、云、霧的另一種可能。
那是《山雨欲來》系列最早的雛形。當(dāng)時顧遠(yuǎn)怎么說的?他說:“墨墨,
白白只是太想成功了,她需要這個機會。你們是姐妹,她好了,我們都會好的。別鬧了,
好嗎?”而現(xiàn)在,他蹲在我面前,用幾乎一樣的語氣,為沈白尋找著新的借口:“墨墨,
白白只是太害怕失敗了,她看到你的畫展壓力太大,一下子鉆了牛角尖,她不是故意的。
”多可笑,沈白永遠(yuǎn)有理由,而我永遠(yuǎn)該原諒。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曾深愛過,
曾以為會攜手一生的男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邦欉h(yuǎn)”我突然笑起來。
“你知道沈白為什么會選今天絕食嗎?”顧遠(yuǎn)有些疑惑的抬頭看我,
不明白我為何突然會問這個問題。“因為十五年前的今天,
我媽帶她去買了第一套溫莎牛頓的油畫顏料,最高級的那種。”顧遠(yuǎn)的表情像被打了一拳。
他當(dāng)然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呢?就像他不知道當(dāng)年我在畫室撿了整整三個月的顏料管,
就為了能攢夠錢買最便宜的宣紙。“白白有天分,要用最好的。
”母親的話猶言在耳:“程墨你就將就下吧,反正只是隨便畫畫,愛好而已,
用不著那么好的。”“墨墨……”他伸手想抱我,
我聞到他領(lǐng)口殘留的鳶尾香——沈白最愛的顏料氣味。胃里一陣惡心,我沖進洗手間干嘔,
門外傳來他焦急的拍門聲和模糊不清的解釋。“墨墨!你怎么了?
你聽我說……白白說她看見《山雨欲來》里的雨線畫法,
突然想起小時候……”我打開水龍頭,讓水流聲淹沒他的聲音。
那些雨線……那些雨線是我用視網(wǎng)膜最后的光感畫的,醫(yī)生說過,
我的視野會像被雨水暈染的墨跡,從邊緣開始,一點點模糊成灰。我抬起頭,
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眶微微泛紅。我湊近去看,幾乎要貼到鏡面才能看清自己的瞳孔。
那里面,已經(jīng)沒有多少清晰的光彩了。顧遠(yuǎn)還在門外說著什么,聲音隔著水聲顯得模糊不清。
我盯著鏡中自己漸漸失焦的眼睛,突然想起確診那天醫(yī)生的話:“程小姐,
你最好像安排畫展一樣安排失明前的生活?!碑?dāng)時我不以為意,
說那我得抓緊時間辦個閉幕展?,F(xiàn)在閉幕展來了,我卻發(fā)現(xiàn)觀眾的目光和掌聲,
都投向了別人的戲。水珠順著我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水,還是別的什么。
3藝術(shù)療愈中心的走廊太長了。長到我走到沈白的病房時,膝蓋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走廊兩側(cè)掛著各種抽象畫作,據(jù)說都是在這里接受治療的藝術(shù)家們的作品。
有一幅潑彩畫格外醒目,我瞇起眼睛才能勉強辨認(rèn)出簽名——是沈白三年前的作品。
原來這里一直掛著她的畫。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碚{(diào)色盤摔在地上的聲音?!岸际抢?!
全是垃圾!”沈白的聲音嘶啞卻尖銳。我推開門,房間里一片狼藉,
畫紙、顏料、畫筆散落一地??匆娢疫M來,她突然抓起顏料往自己身上上抹?!俺棠?/p>
你滿意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來看我笑話是不是?!我的創(chuàng)意全被你偷走了!
我現(xiàn)在什么都畫不出來了,你很得意是不是?!”我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這套戲碼,從小到大,我看得太多了。“白白!怎么了白白?”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一把推開我,將沈白摟進懷里?!皼]事了沒事了,姑姑在,姑姑在……”我被推得一個踉蹌,
后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母親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變得憤怒?!澳阌謥砀墒裁??!
你還嫌刺激她不夠嗎?程墨,她是你妹妹!她已經(jīng)夠可憐了,你怎么就這么惡毒?
非要看到她徹底崩潰才甘心嗎?!”惡毒。我的親生母親,用這個詞來形容我。
顧遠(yuǎn)也沖了進來,他站在沈白身邊,看著我沒有說話,但眼神出賣了一切。
我低頭看著自己有些被弄臟的裙角,語氣平靜:“我來拿我的東西?!鳖欉h(yuǎn)看著我,
語氣帶著責(zé)備:“墨墨,別鬧了……”我目光越過他,掃了一眼凌亂的房間,
沈白枕頭下露出素描本一角,那是我確診當(dāng)天畫的《終章》。我徑直走過去?!澳阆敫墒裁矗?/p>
!”母親厲聲問道,同時將沈白護得更緊。沈白在她懷里瑟瑟發(fā)抖,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我,
那里面除了瘋狂,還有得意。我沒有理會,只是伸手,想從枕頭下抽出那個本子。
“你還敢搶白白的東西!”母親突然尖叫起來,一把搶過我剛剛抽出一半的素描本?!皨?!
那是我的……”話音未落。刺啦——!“給你!都給你!”母親將本子撕了個粉碎,
然后將碎片扔向我:“白白需要靜養(yǎng)!你能不能有一天不為難她?”紙片雪花般落下,
我彎腰去撿,卻被母親拽住頭發(fā)。力道大得讓我想起十五歲那年,她也是這樣抓著我的頭發(fā),
把我從沈白的畫架前拖開。那天,我只是碰了一下沈白新買的油畫筆,
沈白就尖叫著把整盒顏料打翻在地,哭喊著說我弄壞了她的筆。母親沖進來,
也是這樣抓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從沈白的畫架前拖開,罵我不懂事,罵我嫉妒妹妹。
“你非要逼死她才甘心?當(dāng)年要不是你……”“要不是我什么?”我看著母親憤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