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蘭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如同被寒風刮過的素絹。但她深知此刻一絲慌亂都將致命!
她強行壓下擂鼓般的心跳和幾乎抑制不住想要撫摸胸前暗藏的帛書的沖動,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xù)邁步,將背后那道道審視的目光甩開。
仲夏的濕熱夜風吹在她的臉上竟然帶著刺骨的冰涼,她能清晰聽到自己鞋子踩在平整宮磚上的噠噠聲,在這死寂的宮門前顯得異常刺耳。
她甚至能感覺到汗珠沿著脊柱滑落,以及那緊貼心口的帛書傳來的、仿佛會灼燒皮膚的重量和危機感。
“站住——?。?!”
靳寧那如同夜梟般的尖嚎再次炸響,穿透沉寂的夜幕!他的聲音里帶著氣急敗壞和不容置疑的兇狠:“咱家說的話,你沒聽見?!還是你耳朵聾了?!”
芷蘭猛地頓住腳步,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能感覺到背后如芒刺骨的目光。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夜氣,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時,臉上已恰到好處地混合了被驚嚇的蒼白、強壓的憤怒和無助的慌亂。
“爾……爾等莫要再無事生非!”
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拔高音量,“我有天大的要事必須立刻面稟皇后娘娘!想要搜我的身?!哼!”她挺直了腰板,聲音里帶著一種東宮近侍特有的矜持和不容褻瀆的決絕,“我芷蘭八歲便侍奉太子殿下左右,到如今已經(jīng)十又六年,素來行止清白!即便是在宮中,也從未有粗鄙之手碰觸過我的衣衫!今日爾等若敢行此僭越之事……”
她的話語戛然而止,決絕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然后——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芷蘭猛地抬手,拔下了頭上那支做工精巧的赤金嵌珠花釵!
“——那我就碰死在這長樂宮門前!”
她厲聲喝道,同時毫不猶豫地將那閃爍著寒芒的尖銳釵尾,死死抵在自己白皙纖細的脖頸上!
釵尖瞬間刺破了細嫩的皮膚,一滴殷紅的血珠赫然滲出,在火把下閃著令人心悸的光澤!
那一點猩紅,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刺目驚心!它并非傷重,卻是一種玉石俱焚的姿態(tài)!更是用最慘烈的方式宣告:尊卑不可輕,名節(jié)大于死!
“嘶——!”人群中爆發(fā)出低低的驚呼。
“芷蘭姑娘不可!”蔣干臉色驟然大變,厲聲喝止!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
搜身? 搜東宮太子貼身大侍女的身,在這宮門重地、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手持皇帝欽命,若無實據(jù),也需皇命特允!
如若此風一開,皇家體統(tǒng)何在?何況是讓一群粗莽兵丁去搜一個尚未出閣的東宮大侍女!他蔣干當真是不敢?。?/p>
逼死? 一旦這個侍女今夜真血濺宮門,那他蔣干的仕途、性命乃至九族頃刻間都將化為齏粉!
太子一系官員必視其為江充爪牙,死仇必報!縱使陛下,面對痛失愛侍(無論私下人家父子二人的關(guān)系如何,但人家始終是父子?。┛赡鼙┡奶雍鸵虼祟伱鎾叩氐幕始易饑?,也絕不會保他!一個城門將,只是隨時可棄的棋子!
想到此節(jié),蔣干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靳寧也被芷蘭這突如其來的決絕震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強作鎮(zhèn)定,捏著嗓子,試圖用更大的氣勢壓倒對方:“哼!少拿死來嚇唬咱家!皇后娘娘鳳體早已安歇,有什么天大的要事非要這深更半夜去驚擾?咱家看,你是包藏禍心,想對皇后娘娘不利吧?!”
“放屁!”芷蘭忍無可忍,豁出去了!她不顧脖頸上的刺痛和血珠,鳳目含煞,厲聲叱道:“哪里來的腌臜閹奴,敢在此污蔑東宮?!太子殿下今日黃昏時突發(fā)風熱惡疾,病勢洶洶,昏睡不醒! 東宮太醫(yī)束手無策!太子妃命我十萬火急稟報皇后娘娘!天底下,還有比太子殿下安康更緊要的‘要事’嗎?!你這殺才一再阻攔,難道是存心要延誤殿下求治?!你有幾個腦袋敢擔這干系!!”
“太子殿下病了?!”蔣干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大手狠狠攥?。∷偷匾徊綋屔锨?,聲音因真正的焦慮而發(fā)顫,甚至帶著一絲對舊主的急切:“敢問姑娘,殿下……究竟如何?病勢如何兇險?!”
在這一瞬,蔣干腦中閃過漠南風雪中那個少年太子(劉據(jù)年輕時可能隨軍)堅韌的身影,閃過衛(wèi)青將軍威嚴而期許的目光……
芷蘭見蔣干反應,知道這話擊中了要害。她順勢“急”得幾乎哭出來,聲音帶著哽咽:
“午膳后殿下便說頭疼難忍……服了安神湯睡下,醒來卻更重了!黃昏時分太子少傅石大人來過,稟報了些……煩心事……殿下聽完便心緒激蕩,頭痛欲裂,一個時辰前……”她的聲音顫抖著加重。
“……已徹底昏睡過去,喚之不醒了!眾位太醫(yī)輪番診治,皆言脈象古怪,查無實癥!最后一位老御醫(yī)私下言道……殿下這般急癥陡發(fā),無跡可循,恐……恐非藥石可醫(yī)……怕是……是中了魘鎮(zhèn)邪術(shù)?。?!”
“中了魘鎮(zhèn)邪術(shù)??。。。 边@四個字如同炸雷在蔣干耳邊響起!
他瞬間如墜冰窟!巫蠱!又是巫蠱??!公孫賀、衛(wèi)亢、兩位公主……血淋淋的人頭滾地!如今這詛咒竟落到了儲君太子頭上???!
更要命的是,這個知道太子“可能”中了巫蠱之術(shù)要面見皇后求援的侍女,竟然差點被自己這個前衛(wèi)青舊部攔在了宮門外,逼到要自戕?!
蔣干眼前幾乎發(fā)黑。這已經(jīng)不是阻攔那么簡單了!
- 若太子有事,他是阻攔求援的“幫兇”!
- 若無事,他今天逼東宮侍女自盡的行為也足以被千夫所指,粉身碎骨!
- 無論如何,此事一旦傳開,江充是否會保他這個公然放了東宮人進去的郎中將?絕無可能!
就在蔣干驚駭之際,靳寧竟尖聲叫囂起來:“一派胡言!污言穢語惑亂軍心!來人!給咱家將這胡言亂語的妖言惑眾者拿下!她定是欲行刺皇后的歹人同黨!!”
他話音未落,暗中已有幾名他帶來的親信內(nèi)監(jiān)按刀欲上!
“誰敢?!!”蔣干猛地挺直腰背,如同出匣的利劍!他爆喝一聲,右手“噌”地按上了腰間環(huán)首刀的刀柄!那曾在漠北戰(zhàn)場上沾染過無數(shù)匈奴人鮮血的氣勢轟然爆發(fā)!
“此乃長樂宮北門!末將在此奉旨守衛(wèi)!靳公公!你想在我面前動刀兵,是要擅殺東宮信使,還是要造反???!”
蔣干目光如電,死死鎖住靳寧及其親信,他身后的十幾名南軍士卒也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還有一個機靈的傳令兵快速跑向了街道的盡頭,顯然失去報信去了。
中兵士緊張地看向自己的長官。氣氛瞬間繃緊到極點!
靳寧被蔣干突然爆發(fā)的氣勢震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粗Y干那只按在刀柄上、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再看看周圍那些猶豫不定的南軍士兵,他心知強行動手毫無勝算。
但他嘴上依舊陰狠:“蔣干!你莫要自誤!江都尉的令箭……就在咱家懷里!今日你敢放她進去,明日就等著滿門抄……”
“住口!”蔣干怒目圓睜,粗暴地打斷他!這一刻,所有猶豫和恐懼都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去他媽的江充!去他媽的滿門抄斬!現(xiàn)在放人還有一絲希望,再不放,他蔣干立馬就得死!
如果讓皇后娘娘知道了他阻攔報信之人恐怕立馬就得要了他的腦袋?;屎竽锬锘蛟S奈何不了江充等人但是要處置他一個小小的郎中將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靳公公!末將是在執(zhí)行宮門衛(wèi)戍職責!太子病重,侍女持儀仗依例求見皇后,這完全合情合法。茲事體大,事關(guān)國本!你無權(quán)阻攔!末將再說一遍——放行!”
他不再看靳寧那張扭曲猙獰的臉,對著芷蘭吼道:“芷蘭姑娘!速進長樂宮!面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安危要緊?。 ?同時,他凌厲的目光掃向守門的士兵:“立即清開通路!違令者,軍法從事!”
“諾!”士兵們感受到主將的決心,不敢怠慢,立刻肅立兩旁,讓出一條通道。
芷蘭深深地看著蔣干,眼中閃過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同情,更有一種對這位曾隨大將軍血戰(zhàn)沙場的老兵的尊重和承諾。
她不再多言,只是對著蔣干的方向,極其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隨即果斷轉(zhuǎn)身,一把抹去頸邊血痕,將那支染了血的金釵重新緊握在手(作為最后防身武器),提起裙裾,像一只奔向熊熊烈焰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朝著長樂宮深邃幽暗的宮道深處,疾步而去!背影雖單薄,卻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孤勇和決絕!
在她身后,是靳寧因狂怒和失敗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以及他那雙怨毒得幾乎噴出火來的眼睛。
而蔣干,按在刀柄上的手并未松開,挺立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擋住了靳寧所有可能的后手。
長樂宮北闕的夜風,似乎更加冰冷刺骨了。遠處未央宮的方向,隱約傳來報時的鐘聲——時間,正一分一秒滑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