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一片漆黑。
孩子們在土炕上擠成一團，呼吸均勻細(xì)弱，早已沉入夢鄉(xiāng)。
小七在張英英懷里也睡得安穩(wěn)。
屋外，是夏夜此起彼伏的蟲鳴，和遠(yuǎn)處河水流淌的細(xì)微聲響。
宋和平靠墻坐著，那條傷腿搭在小馬扎上。
家里的飲用水都被張英英換成了空間里的稀釋過的靈泉水，宋和平的腿傷在靈泉水的作用下應(yīng)該會好得很快。
黑暗放大了感官，也放大了沉寂。
他聽著身邊妻子平穩(wěn)的呼吸，心緒卻像煮沸的水，翻騰不息。
他喉嚨發(fā)干，掙扎許久，用極低、極啞的聲音試探：
“英英……”
“你……是不是也……夢見過……后來？”
他不敢用重生這個詞，用了更模糊的夢見。
黑暗中，張英英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瞬。
沒有立刻回答。
就在宋和平心沉下去時，一個同樣低沉、毫無波瀾的聲音響起：
“夢見？”
“夢見小七被抱走，再也沒回來?！?/p>
“夢見秀琴被賣給老鰥夫，不到一年就投了井?！?/p>
“夢見秀棋給病癆鬼沖喜，沒兩年守寡，病死他鄉(xiāng)?！?/p>
“夢見秀書、秀畫、秀詩……一個個像牲口一樣被賣掉，彩禮成了宋國俊、宋家俊娶媳婦蓋新房的墊腳石！”
“夢見我這條命，稀里糊涂丟在手術(shù)臺上！”
“夢見我死后，我那幾個可憐的丫頭，連哭都不敢大聲哭！”
“宋和平，上輩子你的結(jié)局不好過吧？”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無比地刺在宋和平最痛、最悔的傷疤上！那些被他刻意壓抑的前世記憶，瞬間洶涌而出！小七被抱走時貓兒似的微弱哭聲，女兒們最后悲慘的結(jié)局，自己咳血死在破炕上的冰冷絕望，侄子們冷漠貪婪的嘴臉……
痛苦和悔恨像巨浪般將他淹沒！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嗚咽，眼淚洶涌而出，瞬間浸濕了粗糙的臉頰。
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不是人……我該死……我混蛋……” 他語無倫次地哽咽著，雙手死死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像要把自己撕碎，“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們……我……我該死啊……”
這壓抑到極致的痛哭和自殘般的舉動，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真實和絕望。
沒有絲毫偽裝，有的只是靈魂被徹底撕裂后的懺悔。
張英英依舊側(cè)躺著，背對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黑暗中，她的眼睛睜著，冰冷銳利，但眼角似乎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濕潤，被她飛快地抹去。
宋和平的痛苦是真的，悔恨也是真的。但這，抵消不了前世的血淚。
等宋和平的嗚咽聲漸漸變成沉重的喘息，她才冷冷地開口，聲音依舊像淬了冰：
“哭夠了？”
“哭能把小七哭回來？能把秀琴她們結(jié)局改變？能把你那條命哭活？”
“省點力氣吧?！?/p>
宋和平的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黑暗中，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是啊，哭有什么用？他這條命，本就是撿回來的。
“那……那你……” 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巨大的不安和一絲卑微的希冀，“你……你打算咋辦？我……我都聽你的?！?/p>
張英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
然后，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冷靜得可怕，像在布置一場戰(zhàn)役：
“怎么辦？”
“活下去，如果不是我家庭成分不好我回來的第一時間就和你離婚了，為了孩子們的未來我忍了下來?！?/p>
“如果你還有良心，覺得愧對女兒們，就和我一起帶著孩子們，好好活下去，讓前世那些欠我們的人統(tǒng)統(tǒng)還回來。”
“讓那些把我們當(dāng)垃圾丟掉的人，睜大眼睛好好看著！”
她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刻骨的寒意：
“宋建業(yè)不是最要臉嗎？”
“現(xiàn)在分家了，他們以為甩掉了包袱？”
“等著吧。該算的賬，一筆都少不了。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p>
“眼下，你這瘸腿就是最好的護身符，裝像點?！?/p>
“隊里的輕省活，該去還得去，掙多少工分無所謂，樣子要做足。讓人看看宋家大房離了老宋家，有多慘。”
“那三畝破地，抽空去轉(zhuǎn)轉(zhuǎn)，做做樣子，種不活東西最好，越慘，越?jīng)]人惦記我們。”
“家里……”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透露一點，聲音壓得更低，“吃的用的，我有法子弄，你不用管，也別問。管好你的嘴，別漏出半點風(fēng)聲，尤其對孩子們?！?/p>
“吃的用的……” 她語氣一轉(zhuǎn)，帶著一絲籌謀，“我娘家那邊，我寫了信。他們因為下鄉(xiāng)……心里對我有愧疚，說以后會想辦法寄點東西接濟，多少是個指望?！?這是她為空間物資準(zhǔn)備的掩護。
娘家有錢只是不方便行事高調(diào)，寄包裹合情合理，也不會引人深究。
宋和平的心猛地一松！娘家接濟！這太重要了！這是一條活路！他用力點頭，黑暗中發(fā)出沉悶的“嗯”聲。
他不敢問能寄多少，也不敢奢望。有這點希望，就夠了。
“至于你，” 張英英語氣轉(zhuǎn)冷，“宋和平，記住她們是怎么死的，記住你的好侄子是怎么對你的。”
“想贖罪？”
“就閉上嘴，管好你自己。”
“離老宋家的人遠(yuǎn)點，沾上一個，我就當(dāng)你和他們是一路的?！?/p>
“敢把他們的麻煩招來，” 她的聲音像淬毒的針，“我就敢拉著所有人一起死。
宋建業(yè)和王翠花賄賂公職人員更改檔案謀奪大嫂的工作，我捅到宋建業(yè)就職的學(xué)校去，也夠他們夫妻喝一壺了?！?/p>
最后一句，讓宋和平渾身汗毛倒豎！王翠花篡改檔案的事！張英英真敢捅出去！這是要拉著宋建業(yè)一家甚至整個老宋家陪葬的架勢！他毫不懷疑她的決心，只是這樣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宋和平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感受著腿上的麻癢和心口的劇痛與冰涼。
前世的罪孽如山壓頂，女兒們血淋淋的未來像噩夢纏繞。
但一種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贖罪之路，也在黑暗中清晰地鋪開。
活下去。
帶著孩子們，活下去。
然后，看著那些人……下地獄！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一次，他再蠢，也知道該往哪條路上走了。
最后一句，帶著凜冽的殺氣，讓宋和平渾身一凜。他知道，張英英絕不是說說而已。
那份篡改的檔案，就是懸在宋建業(yè)和王翠花頭上的刀！也是懸在他頭上的警鐘！他要是敢再犯糊涂……
“我……我知道！” 宋和平急忙表態(tài)，聲音帶著恐懼和后怕，“我……我再也不犯渾了！我……我這條命，還有孩子們……都……都聽你的！老宋家那邊，我……我死也不沾邊！”
黑暗中，張英英沒再說話。
她翻了個身，面朝墻壁，似乎準(zhǔn)備睡了。
他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聽著身邊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腿上骨頭的麻癢，心潮起伏。
前世的罪孽壓得他喘不過氣，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贖罪意味的沉重責(zé)任感和一絲微弱的希望，也在心底滋生。
帶著孩子們，好好活下去。
讓那些人……好好看著！
他緩緩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攥緊了拳頭。
這一次，他絕不能再走錯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