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斷裂的銀色機(jī)械臂,在地板上折射著窗外冰冷的日光,像一道刺眼的傷痕,也像林見陽此刻驟然碎裂的心情??諝夥路鸨怀槌闪苏婵?,沉重得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肺葉的痛楚。
沈疏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穿透空氣,牢牢釘在他身上,也釘在那具殘缺的模型上。那眼神里不再是純粹的冰冷,而是淬了火的寒,帶著一種被侵犯了絕對領(lǐng)域的、近乎實(shí)質(zhì)的怒意和難以置信的銳利審視。林見陽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掃過自己臉上瞬間褪盡的血色和額角滲出的冷汗。
“我…我不是故意的!”林見陽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帶著明顯的顫抖。他慌亂地蹲下身,手指哆嗦著想去撿起那截斷臂,指尖卻因?yàn)檫^于緊張而幾次滑開。金屬的冰冷觸感終于被他攥在掌心,卻重逾千斤?!皩Σ黄?!沈疏,真的對不起!我馬上…馬上給你粘好!我認(rèn)識一個模型店老板,他手藝特別好…”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試圖彌補(bǔ),試圖挽回,但每一個字在死寂的空氣里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沈疏終于動了。他站起身,動作依舊帶著那種刻板的精準(zhǔn),卻比平時快了幾分。他幾步就走到了林見陽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林見陽完全籠罩。他沒有看林見陽,視線緊緊鎖在那具躺在地上的模型主體上。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彎下腰,用兩根手指,以一種近乎對待稀世珍寶般的謹(jǐn)慎,拈起那具失去一臂的銀色機(jī)甲。冰冷的金屬在他修長的手指間顯得格外脆弱。他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緒,但緊繃的下頜線和緊抿的薄唇,無聲地昭示著壓抑的怒火。
林見陽大氣不敢出,手里緊緊攥著那截斷臂,像捧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聲音,咚咚咚,震耳欲聾。
沈疏的目光終于從那模型上抬起,重新落回林見陽臉上。這一次,林見陽清晰地看到了那雙深黑眼眸里翻涌的冰冷風(fēng)暴,以及風(fēng)暴中心那不容錯辨的失望和疏離。
“規(guī)則第五條,”沈疏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淵回響,每個字都帶著冰渣,“未經(jīng)允許,禁止觸碰我的任何私人物品,尤其是它們?!彼哪抗鈷哌^自己書架上那一排排同樣精致、纖塵不染的模型和手辦,最后定格在林見陽手中的斷臂上,“違反的后果,你承擔(dān)不起?!?/p>
“我賠!多少錢我都賠!”林見陽急聲道,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補(bǔ)救。
沈疏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百r?”他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的寒意更甚,“‘碎星’是絕版手工定制,全球限量十件。它的價值,不在于錢?!彼哪抗怃J利地刺向林見陽,“在于它的獨(dú)一無二和完美無瑕?,F(xiàn)在,它碎了?!?/p>
“碎星”…這個名字像一把小錘子敲在林見陽心上。絕版…手工定制…獨(dú)一無二…每一個詞都讓他感到更加窒息。他手里的斷臂仿佛變得滾燙起來。
“那…那怎么辦?”林見陽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哭腔。他感覺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罪犯,不僅闖入了別人的圣地,還親手打碎了人家的圣杯。
沈疏沒有立刻回答。他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書桌,從最底層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極其精致的銀色工具箱,上面沒有任何logo,只有冰冷的金屬光澤。他打開工具箱,里面是排列得如同手術(shù)器械般整齊的鑷子、放大鏡、各種型號的膠水、細(xì)小的銼刀…工具的精密度令人咋舌。
他小心地將“碎星”的主體放在一塊鋪著黑色絨布的專用操作臺上,然后從林見陽顫抖的手中,用鑷子精準(zhǔn)地夾走了那截斷臂。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林見陽一眼,仿佛林見陽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空氣分子。
林見陽僵在原地,看著沈疏戴上專用的放大鏡目鏡,拿起極細(xì)的鑷子和一瓶標(biāo)注著復(fù)雜化學(xué)名稱的透明膠水,開始專注地處理斷裂面。他的動作一絲不茍,手指穩(wěn)定得可怕,全身心投入進(jìn)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復(fù)存在。那份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虔誠,也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
林見陽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他知道,道歉和賠償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他不僅弄壞了沈疏心愛的東西,更觸碰了沈疏最不容侵犯的秩序和完美主義邊界。那道無形的隔閡,因?yàn)檫@次意外,瞬間筑成了高墻。
他默默地退回到自己的角落,看著沈疏在燈光下專注修復(fù)模型的側(cè)影。那冷硬的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遙遠(yuǎn)。林見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的這位冰山室友,內(nèi)心世界是何等的壁壘森嚴(yán),而自己一個冒失的闖入者,已經(jīng)狠狠撞在了那堵墻上。
他笨拙地繼續(xù)整理自己的行李,動作放得輕了又輕,生怕再發(fā)出一點(diǎn)多余的聲響。他把衣服疊得盡量整齊(雖然離沈疏的標(biāo)準(zhǔn)還差十萬八千里),書本按高矮順序排好(歪歪扭扭,誤差絕對不止五毫米),水杯和筆筒放在桌角固定的位置(總覺得放哪兒都不對勁)。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偷偷瞄一眼沈疏那邊,像個小偷在警惕主人的目光。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模型修復(fù)的細(xì)微聲響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宿舍里只亮著沈疏書桌上一盞明亮的臺燈和他頭頂?shù)姆糯箸R燈,將他和他的“碎星”籠罩在一片孤寂而專注的光暈里。
林見陽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他這才想起自己奔波了一天,連午飯都沒顧上吃。饑餓感混合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胃里一陣陣發(fā)緊。他躡手躡腳地打開行李箱里帶來的一包餅干,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袋,盡量不發(fā)出塑料摩擦的噪音。他掰下一小塊,飛快地塞進(jìn)嘴里,像只偷食的倉鼠,連咀嚼都小心翼翼。
就在他準(zhǔn)備掰第二塊時,沈疏那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挫敗感的吸氣聲。
林見陽的動作瞬間僵住,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緊張地望過去。
只見沈疏放下了鑷子和膠水,摘下了放大鏡目鏡。他眉心緊鎖,盯著“碎星”斷裂的肩膀接口處。那里,雖然斷臂被暫時粘合了回去,但接口處留下了一道極其細(xì)微、卻清晰可見的白色膠痕,破壞了原本渾然一體的金屬光澤。在沈疏眼中,這瑕疵恐怕比斷臂本身更難以接受。
沈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深黑的眼眸里翻滾著壓抑的煩躁。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少見的急促,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打破了維持許久的死寂。
林見陽嚇得差點(diǎn)把餅干掉在地上。
沈疏沒有看他,徑直走到陽臺,“嘩啦”一聲用力拉開了窗戶。傍晚微涼的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吹動了他額前幾縷碎發(fā)。他雙手撐著窗臺,背對著宿舍,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晚風(fēng)吹散了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氣息,卻吹不散房間里彌漫的低氣壓和無聲的譴責(zé)。
林見陽看著那個僵硬的背影,嘴里餅干的味道變得又干又澀。他默默地把剩下的餅干放回包裝袋,再也提不起一絲食欲。胃里的空虛被一種更深沉的、名為“愧疚”和“無措”的情緒填滿。
他知道,沈疏的世界,對他關(guān)上了大門。而他,甚至連敲門的勇氣,都在那冰冷的背影和細(xì)微的膠痕面前,碎成了齏粉。這同居的第一天,在混亂、驚嚇、冰冷規(guī)則和破碎模型的陰影中,沉重地落下了帷幕。未來漫長的日子,似乎只剩下望不到頭的壓抑和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