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蟬鳴里的重生
“白櫻……白櫻……”
蒼老而微弱的呢喃像細小的冰錐,一下下扎在張櫻早已麻木的心上。她枯坐在病床邊,看著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滴墜落,如同她正在流逝的生命。
八十歲的王陽躺在病床上,曾經(jīng)挺拔的身軀早已被歲月和病痛磨蝕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渾濁的眼睛半睜著,目光渙散地望著天花板,嘴里卻反復咀嚼著那個名字。
白櫻。
這個名字像一根毒刺,在張櫻心頭埋藏了整整一輩子。
三天后,王陽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葬禮那天陰雨綿綿,張櫻穿著黑色的壽衣,面無表情地站在墓碑前。照片上的王陽笑得溫和,可張櫻太清楚,那笑容從未真正屬于過她。
整理遺物時,她在王陽枕下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個褪色的鐵皮盒子,鎖早就銹壞了。張櫻顫抖著手打開,里面沒有她熬了無數(shù)個夜晚織的毛衣碎片,沒有他們唯一一張全家福,只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個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姑娘,眉眼彎彎,笑靨如花。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吾愛白櫻,1968年夏?!?/p>
原來如此。
原來她張櫻耗盡一生,小心翼翼維系的“相敬如賓”,不過是別人婚姻里的一抹蚊子血。而那個叫白櫻的女人,才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是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荒謬,又可悲。
張櫻抱著鐵皮盒子走出殯儀館,雨不知何時停了。她站在過街天橋上,看著橋下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突然覺得這一生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一輛失控的卡車帶著刺耳的剎車聲沖了過來,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張櫻沒有躲,反而迎著那片光亮,縱身跳了下去。
劇烈的疼痛席卷而來,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
“嘀嗒——嘀嗒——”
老式掛鐘的聲響在耳邊回蕩,帶著一種熟悉的鈍重感。
張櫻費力地睜開眼,刺眼的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鉆進來,在水泥地上投出細長的光斑。鼻尖縈繞著淡淡的煤煙味和肥皂水氣息,耳邊是鄰居家王嬸扯著嗓子喊孩子吃飯的聲音,還有院墻外老槐樹上沒完沒了的蟬鳴。
這不是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更不是臨終前那間逼仄病房里的霉味。
張櫻猛地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不是布滿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枯手,而是一雙纖細、骨節(jié)分明的少女手掌,虎口處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墨水漬。她掀開身上打了補丁的藍布被單,看到自己穿著的確良碎花襯衫和灰布褲子,腳邊放著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布鞋。
墻上的日歷被紅筆圈著:1977年7月15日。
張櫻的心臟狠狠一縮,呼吸瞬間停滯。
1977年,她16歲。
這一年,她還在紅星生產(chǎn)大隊的高中念高二;這一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剛剛傳遍大街小巷,像一顆石子投進死水;這一年,她還沒在秋收后的打谷場上,對那個穿著白襯衫、笑容干凈的少年王陽動心。
前世臨死前的畫面猝不及防地砸進腦海。
王陽臨終的呢喃,那張泛黃的照片,“吾愛白櫻”四個字,還有自己縱身躍下天橋時的決絕……
劇烈的疼痛仿佛還殘留在骨血里,張櫻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清晰的痛感讓她確認這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一切開始之前。
“小櫻!發(fā)什么呆呢?該去上工了!”門外傳來母親李桂蘭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急脾氣,“再磨蹭要被扣工分了!”
張櫻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掀開被子下床。鏡子里映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眉眼清秀,只是眼底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決絕。
王陽,白櫻,前世的相敬如賓,臨死前的錐心刺骨,都到此為止了。
這一世,她不要做誰的蚊子血,更不要圍著別人的白月光耗盡一生。她要讀書,要考大學,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活成自己的光。
“知道了媽,這就來?!睆垯褜χR子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容。
她快速洗漱完畢,揣上兩個玉米窩頭就往外跑。剛出家門,就撞見隔壁的王陽背著鋤頭迎面走來。
十七歲的王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褂子,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陽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少年青澀又干凈的輪廓。這張臉,曾讓她心動了一輩子,臨死前卻只剩冰冷的諷刺。
“小櫻,一起去地里?”王陽笑著打招呼,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爽朗,眼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前世的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對她示好,會偷偷給她留烤熟的紅薯,會幫她挑重的水。
換做前世,張櫻會紅著臉點頭,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但現(xiàn)在,她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側身從他身邊繞過去,腳步?jīng)]停。
王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今天的張櫻,好像有點不一樣?平時見了他總會臉紅,今天怎么連話都懶得說?
張櫻沒回頭,她能感覺到背后那道熟悉的目光,像前世無數(shù)次那樣落在她身上。但這一次,她心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解脫后的輕松。
去他的白月光,去他的蚊子血。她的人生,從今天起,自己做主。
生產(chǎn)隊的玉米地在河灘邊,一望無際的青紗帳在風中搖曳。社員們?nèi)齼蓛傻胤稚㈤_鋤草,張櫻找了個角落,埋頭干活,盡量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尤其是王陽。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農(nóng)活上,滿腦子都在盤算。1977年冬天就要恢復高考了,距今只有不到五個月。她前世高中畢業(yè)就嫁了人,后來在工廠做女工,早就把書本知識忘得差不多了。要想考上大學,必須爭分奪秒地復習。
可生產(chǎn)隊每天上工掙工分,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哪有時間看書?而且家里肯定不支持,母親一直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不如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
必須想辦法。
“小櫻,歇會兒吧?!迸赃叺亩具f過來一瓢水,“看你臉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
張櫻接過水瓢喝了一口,冰涼的井水順著喉嚨流下去,稍微緩解了燥熱?!皼]事,就是有點累?!?/p>
二丫是她的同班同學,也是前世為數(shù)不多還來往的朋友。張櫻看著二丫曬得黝黑的臉,突然想起前世二丫后來嫁了個家暴的男人,一輩子過得很苦。這一世,或許可以拉她一把。
“二丫,你聽說了嗎?縣里說要恢復高考了?!睆垯褖旱吐曇魡?。
二丫眼睛一亮:“聽說了!我哥在公社當文書,他說上面文件都下來了!可咱這條件,能考上嗎?”她嘆了口氣,“我爸媽說了,女孩子家,年底就該給我找婆家了。”
“別聽他們的!”張櫻握住她的手,眼神堅定,“二丫,高考是咱們唯一能走出農(nóng)村的機會!只要考上大學,就能去城里,就能自己選日子過!”
二丫被她眼里的光震住了,愣了愣才說:“可……可咱們書都沒好好念過,高中課程都沒學完呢。”
“那就補!”張櫻斬釘截鐵,“從今天起,咱們晚上偷偷看書!我去找我爸以前的舊課本,咱們一起學!”
張櫻的父親張建國曾是村里的代課老師,后來因為成分問題被下放到生產(chǎn)隊,家里還藏著一些五六十年代的課本。雖然舊了點,但總比沒有強。
二丫看著張櫻認真的樣子,心里也燃起了一絲希望:“真……真的能行嗎?”
“能!”張櫻用力點頭,陽光透過玉米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她的眼神亮得像星星,“只要咱們想,就一定能!”
就在這時,王陽扛著鋤頭走了過來,剛好聽到她們的對話。他看著張櫻,眼神復雜:“小櫻,你想考大學?”
張櫻抬眼,語氣平淡:“嗯。”
王陽皺了皺眉:“女孩子考大學太難了,就算考上了,城里也不好立足。不如……”
“不如什么?”張櫻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疏離,“不如像你說的,找個好人家嫁了,一輩子守著灶臺和孩子?王陽,我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p>
說完,她不再看王陽錯愕的表情,拉著二丫就往玉米地深處走:“咱們接著干活,晚上去我家找課本?!?/p>
王陽站在原地,看著兩個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青紗帳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張櫻好像突然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而那個主意里,沒有他。
夕陽西下時,收工的哨聲響起。張櫻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剛到院門口,就看到父親張建國蹲在門檻上抽煙,眉頭緊鎖。
“爸?!睆垯押傲艘宦暋?/p>
張建國抬起頭,看到女兒,掐滅煙頭嘆了口氣:“小櫻,王陽他媽剛才來咱家了。”
張櫻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有事?”
“還能有什么事?”母親李桂蘭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針線筐,“說想讓你和王陽處對象,年底訂親,明年開春就結婚。我看王陽那孩子不錯,老實本分,家里條件也好,你嫁過去不受罪?!?/p>
果然來了。前世,就是這次說親,母親半推半就,她自己也對王陽有好感,就這么定了下來。
張櫻深吸一口氣,迎著母親期待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媽,我不嫁?!?/p>
李桂蘭愣住了,手里的針線掉在地上:“你說啥?不嫁?為啥?”
“我要考大學。”張櫻挺直脊背,目光堅定地看著父母,“縣里已經(jīng)下文件了,冬天恢復高考,我要參加高考,我要去上大學?!?/p>
“考大學?”李桂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一個女孩子家考什么大學?那都是男孩子干的事!再說了,咱家哪有條件供你讀書?你弟弟還要上學呢!”
“我不用家里供!”張櫻急忙說,“我白天上工掙工分,晚上自己復習,考上大學有助學金,我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
“胡鬧!”張建國突然站起來,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安安分分嫁人過日子才是正途!我看你就是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消息迷了心竅!”
父親的態(tài)度在張櫻意料之中。前世他雖然是老師,卻也深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影響,從來沒支持過她讀書。
但這一世,她不會再妥協(xié)。
“爸,媽,”張櫻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卻異常堅定,“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我不想一輩子都困在這村子里。我想出去看看,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高考是我唯一的機會,我求你們,讓我試試。”
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傳來一陣刺痛。
“你這孩子!”李桂蘭慌了,想去拉她,卻被張建國攔住。
張建國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她的眼神里有他從未見過的執(zhí)拗和渴望,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也曾夢想著教書育人,卻被現(xiàn)實磋磨殆盡的自己。
他沉默了很久,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最后重重地嘆了口氣:“起來吧。要考可以,但工分不能少掙,家里的活也得干,別耽誤了你弟弟?!?/p>
張櫻驚喜地抬起頭:“謝謝爸!我一定不會耽誤的!”
李桂蘭還想說什么,被張建國瞪了一眼,只好把話咽了回去,心疼地扶起張櫻:“傻孩子,跟你爸媽還跪啥,快起來,膝蓋都紅了。”
晚飯時,弟弟張磊聽說姐姐要考大學,撇了撇嘴:“姐,你能考上嗎?我們老師說大學可難考了。”
張櫻敲了敲他的腦袋:“你姐我肯定能考上!以后你要好好讀書,姐帶你去城里上大學。”
張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扒拉著碗里的玉米糊糊笑了。
夜深人靜時,張櫻躺在炕上,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翻看父親找出來的舊課本。語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書頁已經(jīng)泛黃,字跡卻依然清晰。
她輕輕撫摸著課本上父親年輕時寫的批注,眼眶有些發(fā)熱?;蛟S父親心里,也藏著一個未完成的夢想吧。
這一世,她不僅要完成自己的夢想,也要帶著家人的期望,好好走下去。
窗外的蟬鳴漸漸稀疏,月光灑滿房間,張櫻低頭啃著數(shù)學公式,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王陽,白櫻,前世的恩怨情仇都已是過眼云煙。
1977年的夏天,蟬鳴里藏著她重生的秘密,也藏著她嶄新人生的開端。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但她不怕。
因為這一次,她為自己而活。